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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紙自然是由大旗供給的,大旗總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紙帶給她。他出其不意地把一遝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紙舉到眉眉眼前說:「進口的,180 克。」不然就:「保定水彩。」雖然眉眉並不瞭解這「進口180 克」這「保定水彩」意味著什麼,但她深知這紙在紙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僅鍛煉了自己的繪畫能力,也鍛煉了對紙的認識。許多年後當她和同學坐在一起橫眉冷對眼前的素描紙,用木炭、鉛筆在紙上做著塗抹時,她還清楚地聽見過那個聲音:「進口的,180 克」,「保定水彩」。有時候同學向她請教一個繪畫中的純技術問題,蘇眉常說:「你是不是換一下紙,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紙,它的吸水力要優於其他紙。180 克進口卡紙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藝品了。她一張張製作著,做完就漫不經心地放在一邊。小瑋替她保存起來,於是小瑋經營的「商店」裡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竹夾夾在繩子上的鑲嵌領袖像。遇到顧客來買時,她會客氣地糾正她們:「不能說買,要說請。」

  後來你在爸和媽的農場、在中學、在插隊的鄉下曾經完成過許多幅領袖像的繪製。

  最初人們不相信一個黃毛丫頭也能掌握這門如此超凡的技術,他們圍觀你的工作,從頭至尾以「親眼所見」證實了這並非虛構。你仍然從那顆痞子起筆你開始表演你所不認識的畫聖吳道子了。你熟練地用直覺度量不同尺寸的畫像與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張2m×2.5m的頭像痦子恰好等於一顆大扣子,那麼1m×l.5m的頭像痦子就像小扣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乾,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處運用你的感覺你不僅學會了一絲不苟地起輪廓,你還熟知了顏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樣配製「紅光滿面」,你深知怎樣用顏色去表現「神采奕奕」——一些朱鰾、土紅、枯黃加大白的配製。而痦子需要立體,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種繪畫感覺。這些常人所不具備的感覺卻在你身上由淺入深地出現了,你常想這是一種功能一種遠比常人發達的功能。雖然常人在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遜色於你但他們沒有去試驗,他們的感覺預先就拒絕了做這種嘗試的設想,這種預先的拒絕使人永遠無法知道自己。

  數字和定義無法衡量出人的深處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顯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級的舉重什麼抓舉啦挺舉啦只能告訴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種外在的壓力。每當你站在磅秤上量體重時你總覺得那數字於你是不真實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無法衡量它沒有辦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麼也許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沒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許它沒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輕?你站在磅秤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感覺就仿佛呼之欲出,就仿佛吱吱叫著各尋著門路拼命掙脫開你的軀體逃遁這種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種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覺才如此強烈你不是一個整體你的重量並不是你的血肉你總是很輕飄。深重的是那些無以捕捉的存在雖然它就在你的深處。

  你就是我的深處蘇眉。

  我曾經這樣以為,眉眉。我還曾以為我的深處是你但是錯了,我對你的尋找其實是對我們共同的深處的尋找。高中時有一次我參加校運會的八百米比賽。我生平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種分配,是文體委員對我的分配。我開始跑我跑得很難看,跑得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噁心想吐口乾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後一圈居然還得了個第三名。當我看見終點看見圍在那裡呐喊助威的同學時我累得差不多哭出來我幾乎一步也邁不開了我想躺倒不幹,但我畢竟沖過了終點我跪在地上腿很軟。文體委員像攙扶英雄一樣攙起我來我沒昏,雖然跪下了但我沒昏,我頭腦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慶倖像我這麼個不熱愛體育的笨蛋居然也為班裡爭了名次,我堅信再多一步我也邁不開了,我跪得很是時候我只有跪下。

  後來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我覺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脫一次追擊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個人的一次運動沒有觀眾沒有名次終點也沒有助威的同學我能跪麼我犯得著跪麼?當一個人單獨面對大自然時他犯得上不自然麼?不錯我是很累我沒有跑八百米的實踐我的確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許是我已預見到我將穩拿第三名才生出對自己無盡的疼愛,才口乾舌燥雙腿灌鉛,才在最後衝刺之前的刹那間就有了跪下的預感——這不是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預感但它的確不自覺地在我體內存在著。這種帶有準備性的混合著些許裝飾和撒嬌的預謀使我獲得了前呼後擁的攙扶,使我那個百年不遇的第三名顯得更加艱辛、盡力而又輝煌——您瞧見沒有我拼到了最後一口氣。

  人們被這些不為人知己知的矯飾、誇張和準備性太強的預謀所纏繞所覆蓋所羈絆,它是看不見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輕飄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艱難;它是堅硬的柔軟抑或是柔軟的堅硬使我無法走進我的深處。到底我還能跑幾圈我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沒有預謀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瞭解人類總比單獨地瞭解一個人容易。我的深處有一扇門它也在你的深處。它拒絕我又誘惑我也許拒絕本身就是誘惑。我能把領袖畫得那麼像——簡直到了想畫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堅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們這裡盛傳著特異功能的種種奇聞,儘管對那些「人魔」們科學界有著種種激烈的爭論: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卻一直相信他們的存在他們不是魔術師不是詐騙犯。我聯想起當年我那被人圍觀的繪畫表演,那時我就像有著特異功能的神童那樣被人盯視被人議論,雖然我那點技藝不過是工匠的技藝,那的確是工匠。假如它是特異功能它也是工匠級的特異功能充其量那不過是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

  「人魔」們能在胳肢窩裡猜字,能靠手指將你的裙子撚得冒煙,能一眼看透鋼筋鐵骨的保險櫃中的鈔票數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藥片不知從何處傾瀉而出那藥瓶卻完好無損連蠟封的軟木塞都沒有絲毫鬆動——的確是特異,但畢竟是特異功能而不是特異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機件而言,那麼「人魔」的神奇便不在於他發自靈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於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們足夠科學家費一陣子腦筋。即使這樣科學家總歸會有儀器測試追蹤,追蹤「人魔」發功的生理反應物理反應通過這些反應篩出他們所需的點滴他們會弄出結果的一切終將真相大白。最終無法澄清的還將是人的深處那兒沒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組合你該用怎樣的由器官和部件組合的儀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時候葉龍北一邊喂雞一邊跟我說過將來科學不存在了藝術還會照樣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領袖我還從來沒有畫過別的,於是我讓小瑋坐下來我開始畫她。我知道對面坐的是小瑋可我仍然從一顆痦子起筆這成了一個固定軌道的固定起點。我明明是眼睜睜地端詳她的五官結果我卻最終把小瑋畫成了領袖。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為我這種「特異功能」感到氣悶感到一種深陷沼澤般的絕望——我那感覺呢?我那對形象的感覺呢?原來這是發功。這功能太堅厚太沉重太無情,猶如千斤的鎧甲披掛了我一身猶如陰沉的水銀灌注了我心靈的每一絲縫隙。「再大的餅也大不過烙餅的鍋」吧我就像一張在餅鐺裡翻來覆去火燒爆燎的餅。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無是處的小村裡我沒有後門沒有背景,但只幹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學做了光榮的「工農兵學員」。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場當場作畫我的「作品」使我成了雖城所在省——C 省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生。我惹起了那麼那麼多的豔羨、稱讚、嫉妒、感歎……我假裝十二萬分的高興心裡卻像個不打票混車坐的小賊那樣驚恐不安。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無所有,我只會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而這種勞動分明與藝術無緣。我從什麼時候生出這個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來之後把小瑋畫成了領袖。

  我不愛上素描課不愛聽老師手裡玩著橡皮對著我大講結構、比例、三度空間,這些我天生就知道對於別人它們十分重要對我來說卻輕如鴻毛。面對老師擺下的石膏球、幾何體、瓶子、罐子、海盜、荷馬我只要一落筆准是一張領袖。這使我沒法兒交作業可是有一天老師收走了我的畫他居然表揚我,表揚我在領袖臉上所運用的「結構」、「比例」。他終究沒有看透我,我的戲法在我手下又一次獲勝——那次我就面對著一個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領袖的素描弄得這麼規矩、準確這麼符合領袖像的要求,何必還去畫石膏球呢?他問我從前在哪兒學過畫在哪兒把基礎打得這麼好,我不說我在響勺胡同的那些實踐,他聽不懂那是怎麼回事准會說什麼什麼?就靠高粱米和綠豆?可那是糧食啊。一點不錯,我心裡說,精神食糧。你敢否認精神食糧的作用?其實我早已意識到我在響勺胡同的那些傑作大概是世界上最醜的最慘不忍睹的東西,那是我那特異功能在發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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