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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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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司猗紋捎帶著達先生的出現,沒有辜負羅大媽的一片熱望。他們第一次登臺就為響勺爭了光,響勺一出臺,台下那混亂的場面立刻鴉雀無聲。司猗紋濃妝彩衣往臺上一站,觀眾雖感到這位「阿慶媳婦」年已過時,但仍不失一位得體的正宗青衣。當年梅蘭芳六十多歲不也還演「金殿裝瘋」一類的小姑娘麼;身體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硯秋也演過尚在中年的「陳三兩」。一句話——司猗紋「還行」。 司猗紋深知她給響勺帶來的榮譽,從此和達先生的來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來。達先生深感榮幸。如果從前他提著胡琴進院自覺還有幾分躲閃(有時將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麼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順了。他是響勺名伶司猗紋的琴師達先生,一個正經八百的達先生了。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人們不也稱「徐先生」麼。於是一位先生進院則須表現出與先前的大不同了:他總要輕咳嗽一聲。這聲咳嗽是他給司猗紋的信號,也是對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還免卻了他站在當院喊人、敲門。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迎接也頗具身份。她既是響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師,也就用不著顯出格外的致驚導怪。她只需輕開房門,不用多寒暄,免卻一切「您哪」「勞駕」「受累」之人間客套,「放」達先生進屋。她暗自盼望這時刻最好能讓羅大媽看見,這不僅從側面顯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給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 達先生成了司猗紋的琴師,事出偶然。原先他們並不認識,也互不瞭解彼此的才華。當年司猗紋住響勺時,達先生並不住響勺,他搬來響勺是運動前夕的事。響勺似乎是專為他準備下的一場水深火熱。當他止不住在小將的腳下號啕時,司猗紋才得知他姓達,過去是住在東城的一個舊職員。至於他為什麼在小將腳下號啕,反正事出有因。舊社會過來的人……後來達先生在響勺經過了掛牌子、掃廁所、被宣佈群眾專政、又被宣佈解放,之後終於也躍升為革命群眾,還光榮地參加了國慶之夜那種嚴肅的手持擀麵杖繞胡同巡邏的活動。能否參加節日之夜的巡邏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個最明顯的標誌,因為那時刻一根最具階級性的革命武器——擀麵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誰手中本是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那個曾和達先生為伍一起掃過廁所的德國老太太就一直沒有享受過這種榮譽。 達先生被巡邏隊伍接納時,司猗紋已經有過一年的巡邏史了,恰好他們被編在一組。司猗紋將這巡邏的要點作為經驗給達先生做了佈置後,便頭前引路開始巡邏。這晚月明星稀,司猗紋只覺得精神很好。她不時把自己潛入牆根黑影以示隱蔽,又示意達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燈下站立。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不時也把自己潛入黑暗,並竭力模仿司猗紋的步態、速度,像新人伍的巡邏兵又像司猗紋身邊的一名侍衛。他們沿勺頭勺把兒巡邏了兩遍,司猗紋才放心地停住腳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塊青石。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和她拉開些距離也倚住了那塊青石。司猗紋掏出煙,達先生也掏出煙;司猗紋掏出的是「光榮」,達先生掏出的是「恒大」。達先生不失時機先掏出火柴劃著,又以禮相待地先為司猗紋點著,後來他們就聊起了天。從運動的必要性聊到巡邏的必要性;從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從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紋很少談自己,她只告訴他,她是響勺的老住戶,只此而已。達先生談起自己卻對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襟懷坦白。談到自己的歷史時,雖然他一再聲稱他歷史上「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污點」——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個麥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紋跟前他還是為自己那個「小污點」而感歎。他說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個朋友的拉攏,使他從一個沒沾過政治的銀行錄事,偏偏在日本人的華北政務委員會當了幾個月的庶務。這是他一生的內疚。 對一個偽政權裡的庶務,司猗紋雖然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大不了的「污點」,但既然達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內疚,司猗紋對此也只好顯露出應有的、適度的冷淡。偏偏他們又談起了京劇,京劇才給了他們一個溝通感情的機會。原來他們都同時出入過「長安」,說不定那次聽梅老闆的《鳳還巢》時,他就坐在她的身後。有所不同的是散戲後她坐的是父親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環行」①;她往西,他往東。但是「長安」的意境卻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 ①環行:指環行有軌電車。 「那時候梅老闆是風華正茂啊。一個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說怎麼就那麼與眾不同。」達先生說。 「也不光是個花腔的問題。」司猗紋對達先生理解上的狹隘表現出一定的不屑一顧。 「我是打這麼個比方。」達先生自己圓著場,「可就這花腔別人也是望塵莫及啊。」 「也不能這樣比。程派不講花腔,講韻味兒,講雅致,您能說程派就遜色?不是那麼個問題。」司猗紋說。 「那是。」達先生呼應著司猗紋。 司猗紋說話愛用「問題」:「不是那麼個問題」「問題不能那麼看」「問題是你不瞭解」「問題是我這兒騰不下手來」——她仿佛覺得「問題」是和新中國一起誕生的,如同「幹部」「愛人」「同志」和新中國一起誕生一樣。她覺得能運用起「問題」來說話才頗具時尚,才是你政治覺悟提高的一個標誌。過去她用「問題」對小姑、對莊老太爺、對莊紹儉;後來又用「問題」對眉眉、對小瑋、對莊坦、對竹西;再後來她用「問題」來對付羅大媽,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現在她不知是她那關於京劇各流派特點的闡述說服了達先生,還是她這「問題」又收到了效果,總之達先生說了「那是」。「那是」是他對她的一個佩服,一個理屈詞窮。 後來他們從唱腔又談到胡琴對於一個演員的烘托作用,司猗紋才瞭解到達先生在這方面比她要內行得多。達先生還告訴她,他在銀行做事時行裡有個同樂會,他便是同樂會的琴師。他們同樂會演出時,單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數。胡琴才使司猗紋徹底覺出和達先生認識的必要,於是巡邏結束時,司猗紋約達先生方便時,不妨帶上胡琴到她那兒一塊兒樂樂。達先生欣然接受,這正是大唱樣板戲的高潮。 司猗紋的京劇才能大半是聽來的,對著唱本看來的。認識朱吉開之後,偏偏朱吉開也是個京戲迷,於是在朱吉開的開導下,司猗紋對京劇又添了見解。 達先生果然帶著同樂會的老胡琴登門來訪了。司猗紋不失禮儀地接待了達先生,還首次瞭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覺得那晚他對自己的估價有些言過其實,但他的言談舉止倒單純可愛。當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搖晃起那個花白的小背頭,自己陶醉起自己時,司猗紋便更覺出他的可愛了。這時司猗紋的唱倒成了對達先生的應付,她注意觀察著他的舉止神態,才想到眼前這個小背頭達先生原來是個與她有著不同性別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女人了。許久她已經失掉了世間還存有男女的意識,也許人們一時間都失掉了這個意識吧。她曾覺得世間只有窺測和提防,就連她對葉龍北的窺測,也不過只覺得他是個該被窺測的活物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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