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玫瑰門 > |
九十四 |
|
說完,葉龍北就開始埋雞。他挖了個深坑把她們碼在坑內,然後開始往她們身上蓋土。眉眉也往她們身上蓋著新土。 眉眉沒有預料到葉龍北會這麼快就離開,她總覺著葉龍北對她一定還有臨別贈言。但當她也看見西屋門上那把黑鎖時,就明白了一切。葉龍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個用舊木箱做成的雞窩還排列在原處,雞窩上還有「葉龍北同志收」。眉眉覺得這才是葉龍北的臨別贈言,葉龍北留給她的一切言語聲音就匯人了這幾個空箱子裡,她覺得那語言那聲音永遠不會散去。日後每當她看到那箱子,她總是把箱子上的「葉龍北同志收」讀成「蘇眉眉同志收」。 羅大媽也注意到雞的死亡和葉龍北的離開,葉龍北剛走不久她就在後院找到了那死雞。她把它們刨出來,燒水、褪毛,然後就碼在廊下她那口黑鐵鍋裡鹵煮。她按照雖城人鹵煮雞的祖傳規矩,在鍋裡放好作料,再往雞身上壓一塊石頭——為了入味兒,為了爛。 已是黃昏,雞毛在院子裡飛揚,廊下升騰著熱氣。黑白雞毛像鉛灰色的雪片,熱氣像烘托這雪片的濃霧。 眉眉和小瑋站在棗樹下觀看這雪和霧的世界。一根雞毛落在小瑋的肩膀,她把它拿下來遞給眉眉。眉眉撫平雞毛捏在手裡,後來她把它做成一枚書簽,夾進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紋沒等羅大媽請,就從南屋出來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雞。她覺得羅大媽現在最需要一個出來捧場的觀眾,誇她這當機立斷的殺雞行為,誇她這如法炮製的味道。 黑鍋裡咕嗒咕嗒響個沒完。 「您說這雞怎麼礙著他了。」司猗紋說。 「要不說呢,一個雞。」羅大媽掀開鍋蓋,用一根筷子向雞紮去,火候不到。 「一個雞,您還真會想。」司猗紋說。她發現鍋裡的雞黑紫,很不是顏色。 「一個雞,吃在肚裡總比爛在土裡強。」羅大媽說,又蓋上鍋蓋。 「一個雞,埋了就是浪費,貪污和浪費都是極大的犯罪。」司猗紋說,心想就你這種人能想出來,沒準兒連死豬你都吃過。 「一個雞,就是。」羅大媽又掀開鍋蓋,一股腥鹹的花椒大料味兒沖出米。 「一個雞,您還真會做。」司猗紋說,強忍住一陣噁心。 「就是色兒不對。」羅大媽終於也發現了作為鹵煮雞那顏色的異常。 「純粹是讓那個姓葉的給掐的。」司猗紋說。 「生是悶住了血。」羅大媽說。 「您說這種人。就得隨時隨地提高警惕。」司猗紋說,仿佛葉龍北下回該掐她了。 「這種人,就得提防。」羅大媽說,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脅。 「這種人,沒準兒逮誰掐誰。」司猗紋說。 「這種人,你說他怎麼不掐他自個兒的……」羅大媽說了一句髒話。 羅大媽的髒話使她們二人同時大笑了起來,她們笑得開懷,眼淚汪汪。羅大媽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紋卻捂住了嘴。這共同的笑再次證實了此刻司猗紋站在廊下看煮雞的必要性,刹那間她還想起羅大媽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這麼髒的髒話,這麼開懷的大笑。這髒話這大笑分明告訴司猗紋,她們的關係已經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新階段。它還證明了她們之間的融洽,證明了她們之間關係的那種牢不可破性兒。於是司猗紋更加放肆起來,她竟然也在羅大媽跟前指手畫腳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紋說。 羅大媽按照司猗紋的指示關上了火門。鍋裡漸漸安靜下來。 片刻,羅大媽又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鍋蓋。她勇猛地揪住一條雞腿狠命往下拽,那雞腿終於從雞身上斷裂下來,滾燙的雞腿攥在羅大媽手裡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從雞腿上撕下一條兒肉放在嘴裡噝哈著,然後把腿舉到司猗紋眼前說:「能吃啦,給你。」 她以「能吃」做標準,也要司猗紋親自體會她手裡那個「能吃」。 司猗紋顯出意外地接過雞腿,懷著幾分高興,幾分驚慌,幾分卑微,幾分噁心。當她預感到這條腿必將由她做徹底消滅時,她儘量模仿著多數粗人對待雞腿的那種貪婪,那種野相兒,那種沒出息,她張口就咬。她認為現在只有表現一點貪婪一點野相兒一點沒出息,才對得起羅大媽親手送過來的這條腿。粗糙、堅硬的肉絲雖然難以和骨頭分離,但她還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壞的牙齒咬下一部分咀嚼起來,肉絲立刻塞滿了每條牙縫。 羅大媽總會問到雞的味道的,司猗紋總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羅大媽的「會做」,再次肯定了由於羅大媽的當機立斷才使這群死雞在她手下變成了美味佳餚。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