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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司猗紋一邊揮著掃帚推動著姑爸的破爛兒,一邊不失時機地和羅大媽搭話兒:「破四舊的那些天,我不是沒提醒過她。您瞧,都什麼時候了還保存這個。」司猗紋風捲殘雲似的掃著那宣傳畫,那《北京小姐》,那《新舊約全書》。

  「這是什麼?」羅大媽信手從地上撿起《新舊約全書》。

  「咳,都是南堂裡的東西。」司猗紋對那東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顧。

  「南堂?」羅大媽問。

  「宣外,路北。」

  羅大媽有些明白:一片灰磚建築,兩個尖兒。

  姑爸其實並不信教,她願意瞭解宗教故事。她覺得《聖經》裡的故事比人間的故事要真切,離人近。

  司猗紋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爛兒堆成堆兒,又撮進簸箕,把它們一趟趟地送出門,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羅大媽找出姑爸的鎖,鎖住姑爸的門。

  司猗紋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升上心頭,她像是完成了對羅大媽的一次正式試探。如果交家具講演僅僅是她的一次亮相兒,懂得京劇表演程式的司猗紋,更懂得亮相後你還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觀眾才能徹底看清你的臉。司猗紋常想,新社會就像個大戲臺,你要不時亮相,要不時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時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誰又把你截了回去;你還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時沒人截你可戲臺忽然塌了,舊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戲臺,你還得亮相,還得走。

  現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臉離作為觀眾的羅大媽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對一個共同的問題發表著共同的見解,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羅大媽把自家掃帚歸到廊上,拍打著自己回屋後,司猗紋才把自己的簸箕歸進廚房,拍打著自己回屋。

  這天司猗紋情緒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買菜回來還做了紅燒帶魚。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個紅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夢。當她那張灰鸚鵡臉貼近眉眉又開始噦唕她時,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米。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婆婆叫醒了她,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在做夢。婆婆說什麼夢值當得又哭又笑?她不願把那夢告訴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嚕。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裡伸腳找到自己的鞋,趿拉著、試探著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個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這時就越覺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別人的東西。她格外謹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盆蓋,小心翼翼地把蓋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選擇個姿勢,小心翼翼地不讓盆裡的聲音嘹亮起來,她終於做到了這一切。只是當她完成了這「小偷小摸」蓋蓋子時,手下還是出現了閃失:盆蓋狠狠撞了盆邊,那聲音終於碰醒了司猗紋。

  司猗紋沒說話,只翻了一個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著,便大睜著眼想夢裡的一切。當她想到那老太太對她的噦唕時,兩肋立刻又是一陣搔癢,於是一陣要下床的急迫感立刻又在一個地方洶湧起來。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陣之後終於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腳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的盆邊又一次重複剛才的動作。誰知這次剛一掀蓋,蓋子便碰了盆,聲音清脆嘹亮。司猗紋終於被徹底驚醒了。眉眉剛坐上盆司猗紋便拽開了燈,眉眉立刻被照耀在刺眼的燈光下了。

  司猗紋這突然的舉動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忽然間成了一個展覽晶。她正在供人參觀,參觀她的還不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為什麼非用開燈的辦法來證實她的行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鞘著身子就像要把自己鞧到盆裡去。

  「你今天怎麼了?『』婆婆用胳膊肘支著身子問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說。

  「平時你沒這個毛病,是哪兒不舒服?」婆婆又問。

  「不,沒有。」眉眉說。

  「這一趟趟的。」婆婆不滿著。

  眉眉彎著腰從盆上站起來,又彎著腰跑回床上,連忙用被子蓋起自己閉上眼。

  司猗紋卻睡不著了,開始抽煙。

  燈光很亮,眉眉閉著眼,覺得眼前很紅,紅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睡不著,想起爸說過一種能使人儘快人睡的辦法。那辦法說,你輕輕閉上眼,假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從圈裡往外走,柵欄門裡每次只能跳出一隻羊。這時你就假想著那羊的模樣,看它們是怎麼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隻你就數一個數。你觀察得越具體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數得越仔細越好——一隻、兩隻、三隻……你就能睡著。

  過去眉眉總想用爸的辦法做試驗,她閉上眼真的見過那羊群、羊圈、柵欄門,但每次都是來不及數數兒她就睡著了。早晨醒來爸問她,「數過羊嗎?」她總說沒有。爸說:「現在你用不著,也許有一天你會數。」

  現在眉眉閉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柵欄門。她找到了,羊開始一隻跟著一隻往外跳。一隻沒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閃;一隻尖犄角、長鬍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隻卷犄角的白綿羊,跳得很笨……她接著往下數但是她失敗了,該第幾隻了?她問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於是從頭數,於是她眼前什麼都不存在了,還是明亮的燈光,還是自己的紅眼皮,眼皮還在跳。

  婆婆閉了燈。這就好了,剛才數斷了就因為眼前有燈光。進入黑暗她一定會數著她的羊群睡著。於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躍……但一個聲音又打斷了她的數。是什麼聲音?是婆婆打開了床頭櫃。

  這種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門的老床頭櫃,眉眉床頭也有一個,它和屬￿婆婆的那個並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們隔開。剛來北京時,眉眉一躺上床就覺得是在住醫院,她覺得只有醫院裡才有這種帶門的小櫃。那年媽生小瑋,她和爸去醫院看媽,媽的床頭就有一個。剛生完小瑋的媽翻過身打開櫃門給她拿桃子吃(媽生小瑋時街上有桃子,媽的桃子還是頭天她和爸買的)。她覺得媽翻身很費勁,她想這一定是因為小瑋從媽肚子裡鑽出來的那個口子還沒有長上。她聽同學說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條直線,生孩子時那條線得裂開,孩子才能出來。後來她沒有吃媽給她的桃子,趁媽不備又把桃子放回了櫃門。她想媽應該多吃桃子,吃桃子那口子才能長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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