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玫瑰門 >
四十二


  下揚州不能沒有丁媽,司猗紋娘兒仨都這麼想。

  司猗紋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車乘船,顛簸三日來到揚州。船到揚州已是傍晚,洋車拉著她們走了無數條青石板路過了無數座青石板橋,天黑才來到那鹽運使公署的大門口。那是一處烏門粉牆的宅院,一簇細竹探出牆外,那鹽運使公署的牌子就在這細竹之下。丁媽上前叩門,一個皂衣傳達接待了他們,並道:「不知來人是哪位?」丁媽道:「眼前是莊課長莊紹儉的太太。」傳達唱了諾,躬身將他們一行引進莊紹儉的寢室。司猗紋舉目四望,這寢室陳設簡單倒也清爽,除幾件公物家具外,茶几上尚有純銀煙具一套。司猗紋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細看那煙具做工精細,花紋考究,這使她雖未坐穩就托起了這煙具。再細看,底上還刻有小詩—首: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詩末還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紋想,這詩本出自《古今小說》,Q 應該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頭,便自知這東西的來歷了。司猗紋放下煙具,又向傳達問過莊課長的起居行蹤。那傳達只對莊太太說,莊先生只辦公時間在署中,晚上很晚方歸,連晚飯一向都是在外邊吃的。司猗紋從傳達的介紹和幾上這煙具裡,早已明瞭丈夫在揚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覺得此時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說裡的人物,因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蘇、揚州。那烏門粉牆、牆內的細竹、皂衣傳達以及這雕有小詩的煙具,更增添了她這身臨其境之感。

  傳達照顧他們做過洗涮,並從外面叫來酒保,酒保用食盒提來幾樣素菜以及米飯、老酒,一家四口便在莊課長房內用過晚餐。飯後丁媽帶莊星莊晨去另一個房間睡覺不提,司猗紋卻不顧那煙具的存在,對鏡理起妝來。這既是一個千里尋夫的故事,那麼她就決定將自己扮作一個有著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來迎候一個外出不歸的夫君。她願意忘掉過去,只用她的容貌換來一個溫存。至於「鶯鶯款款」,她不願使用這不倫不類的形容來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將到來的時刻。

  午夜莊紹儉回來了,他還是從那種地方來。遠水不解近渴,一套銀煙具畢竟不能代替真實的Q 的存在。在揚州這個自古就能與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陸碼頭,莊紹儉正在那地方戀著一個叫「小紅鞋」的名妓。小紅鞋雖然不再穿李香君蘇小小時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誰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著,還是不忘小紅鞋那嫩腿和圓而深的肚臍眼兒。進得房門,一陣陌生的脂粉味兒才攪亂了她留在他腦子裡的那個深坑兒。

  燈下是司猗紋——一個引他火撞百會①的司猗紋。

  司猗紋剛才對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寫」,倒成了莊紹儉張口就質問她的誘因。

  他質問她為什麼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現在揚州,他質問她為什麼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當他得知來揚州的除她以外還有他們的子女時,更加火氣沖天地質問她為什麼讓孩子和她一塊兒顛沛流離。他還問了她許多為什麼,卻不容她回答。

  司猗紋本想說最支持她做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說是他的子女最願意見到父親,她本想說她不寫信就來是為著讓他突然高興一下。

  -----------

   ①頭頂穴位。

  她有許多本想說。

  由於他的不容,她什麼也沒說。

  她說不出。他說。

  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對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質問。最後他說,她的到來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個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體會和研究的邏輯結束了他的這場自問自答。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最能嚇倒一些人。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也能使一些人頓時覺悟、堅強。

  就算是吧。司猗紋想。她頓時覺悟了也堅強了。

  是熬不住了,可這對於我又有什麼值得羞慚的呢?對於你,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你是誰?我是誰?咱們結婚時門楣上不是還寫著「天作之合」麼。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間的宣佈。現在司猗紋的揚州之行總算遇見了莊紹儉這個奇妙的自問自答。她慶倖自己到底長了在北平不可能長的見識。此刻這見識不僅給她壯了膽,使她可以繼續理直氣壯地坐在他的房間,甚至還使她對他生出幾分原諒:你那套銀煙具,傳達對你起居行蹤的那番敘述……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

  賢妻才最能容人。

  現在作為賢妻的司猗紋只給了莊紹儉一陣直視的眼光。

  莊紹儉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問了點關於兒女什麼的。司猗紋告訴他孩子已跟丁媽睡下,他還迫不及待地敲開丁媽的門,看了莊星、莊晨,並在他們的臉蛋上各親了一下。

  莊紹儉回來無視司猗紋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臥。他關掉燈,把司猗紋拋進了一個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後久別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拋進深谷,就有發自深谷的喧囂。現在的司猗紋不再是怕被人觀賞、研究的司猗紋。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種要從這深谷裡升起的欲望。剛才丈夫說她什麼?對,熬不住了,一種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這話在咒駡自己,又像是用這話來鼓動自己。誰讓這句話是出自你之口呢。沒這句話,說不定我馬上就會逃離這烏門、粉牆、細竹。正是因了這句話我留下了,我為什麼不去名正言順地做一回妻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