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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司猗紋叫眉眉,是有話要問她。

  「剛才看見羅主任,為什麼連聲姥姥也不叫?」司猗紋說,「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媽都怎麼教育你。在這兒得叫人。」

  眉眉沒有叫人的習慣,對羅主任她更不知該怎樣稱呼。她只知道羅主任是街道主任,她們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紙婆婆就得刻不容緩地找紙;她招呼婆婆去參觀婆婆就得跟著走。所以她不準備回答婆婆的問話,她願意推寶妹進裡屋,喂寶妹橘子汁。

  婆婆沒有怪她不回答,也許她累得連「怪」都顧不得了。

  眉眉覺得婆婆越來越累,因為她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謹慎。司猗紋的日子的確越發慎重起來,她整日壓低聲音和家裡人說話,雖然那話的內容無須壓低。衣食住行也須考慮對面的存在,比如開燈,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著,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緊跟著也得失去光明,儘管司猗紋沒有早睡的習慣。因了一塊合用的電錶,司猗紋願意讓羅大媽看到自己的眼色。於是為了一個眼色,司猗紋又自編自演出了許多難忍的謹慎。比如倒髒水不應倒出聲兒;開收音機要投羅家之所好;連吃的習慣她也竭力注意克服著:羅家不買的東西,她也不再買。

  司猗紋願意用自己的眼色給羅大媽一個翻身做主人的機會。

  全院只有一個人不理會羅大媽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樣喂貓,照樣晚起,照樣早開燈,照樣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行走,照樣拽住人掏耳朵,照樣狠潑髒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準羅主任的耳朵眼兒了。

  那天,羅大媽正坐在廊子上鉸袼褙,姑爸邁著四方步走過來,給了羅大媽一個出其不意。羅大媽先是聞見了姑爸的呼吸,繼而才看見差不多已經緊貼在她臉上的那張白臉。當羅大媽就要發出驚叫時,姑爸早從側面包抄,扳住了羅大媽的腦袋。她那一雙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羅大媽的頭使她動彈不得,羅大媽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隻耳朵,使她連驚叫的機會也喪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著問:

  「你……你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說。

  「你要……什麼?」

  「耳朵,先要這一隻。」

  「你……」羅大媽哆嗦起來,使姑爸無法下手。

  「你哆嗦什麼,嗯?」姑爸說,「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僅僅是掏一掏。」

  羅大媽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還是心有餘悸:人掏人的耳朵雖是常事,羅大媽也不一定就沒挨過掏。但把耳朵交給這麼一個半瘋格魔的人誰也免不了心驚膽戰,然而姑爸的耳挖勺還是劍出鞘一般亮在了羅大媽眼前。不容羅大媽再次躲閃,說時遲那時快,熟悉耳朵構造的姑爸早已將她的武器伸進了羅大媽的耳道。羅大媽終於懷著恐懼和憤懣接受了那武器。

  她擺佈著她。

  她真想抬起一隻解放腳把她踹到廊子下邊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嬌貴。

  沒有膽敢面對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掙扎的人吧。

  此刻羅大媽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習慣的鄉下話咒駡著她——她叫什麼來著?對,叫姑爸。「姑爸,我操你個八輩兒姥姥!」

  窩在心裡的罵等於沒罵。

  自古罵皇帝的人都窩在心裡罵。

  姑爸在陽光下眯起一隻眼,長久地不厭其煩地掏。她因了收穫的豐碩而高興著自己,直到在那兩條幽深的暗道裡再也掏不出什麼,她才停止探討。她終於鬆開手,淡漠地、淡漠到發冷地打量著羅大媽的臉和臉上的耳朵,那是一種得勝之後的審視。

  羅大媽得勝審視房子。

  姑爸得勝審視羅大媽的耳朵。

  羅大媽終於得以逃脫,她拾起她的袼褙、紙樣和剪刀,進屋便插起了門。現在她只是急切地盼著兒子們或者當家的快點兒回家。

  司猗紋在南屋瞧見剛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興。她想,羅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動,明天要是拽住你那個端大茶缸子的當家的耳朵他也得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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