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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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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司猗紋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這才有點明白她在嫂子面前言語的失策,姑爸啞口無言了。她偷眼掃著司猗紋,那眼光顯得猥瑣顯得淒涼,她還有幾分求饒的神態。但是司猗紋卻不罷休,她信手從衣兜裡掏出一本紅書說:「最高指示。」說完自己領先站了起來。姑爸也隨著站了起來,那架鐘也隨著姑爸站了起來,它心悸似的胡亂撲楞著。司猗紋不管這些,她打開語錄選了一段摑給姑爸。那是一條批判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語錄。司猗紋讀完以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著姑爸,姑爸的眼光、體態更加畏縮。她想司猗紋到底還是司猗紋,從前她是她的漂亮的、識文斷字的、能說會道的嫂子,現在她是……是什麼?姑爸想了許多,是什麼她也不清楚。她怎麼也不能把那個整天犯著掏耳朵癮的半老女人,和這個故作精神抖擻狀的、覺悟的、專拿最高指示收拾她的半老女人聯繫在一起。但她運用的的確是當今最高的指示,既是最高,難道說還能越過去? 「光棍不吃眼前虧。」最後姑爸用了這麼一個最通俗的、既能為自己壯膽又能為自己留後手的脫身之計,了結了嫂子給她的窩脖兒。這時她懷裡那鐘響了,它以加快了的節奏、悶聲悶氣的聲音沒完沒了地敲打著,亂敲一陣鬧出一陣吱吱聲,接著再敲一陣。那像在提醒姑爸,現在該是她把鐘交出去的時候了。 姑爸輸了,姑爸繳了械。 司猗紋站起來,伸出兩條修長的胳膊兩隻修長的手,接過鐘。她抱著鐘正要轉身出門,姑爸卻又在她身後發了言。看來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對她使用了人間最高的指示後,就這麼從她懷裡收走了她的鐘。她還是有點懵懵懂懂。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讓你舒心著出去,你有你的明槍,我有我的暗器;你能說會道,我也會道能說。 「你先別走廠姑爸說。 司猗紋停住腳,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問你句話。」姑爸又說。 「什麼話?」司猗紋站著不回頭。 「這鐘到底是誰的?」姑爸問。 「是老太爺留給我的,我自有權處置。」司猗紋說。 「老太爺還給你留了什麼?」 司猗紋聽出了姑爸那話裡有話,看來還得迎接一番挑戰。她轉過身來,兩眼直視姑爸,發現姑爸也正直視著她。兩個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織在一起。 「老太爺還給你留了什麼,說呀。」姑爸再問。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紋答。 「還有什麼?」姑爸又問。 「還有你。」 「還有我?」 「對,還有你。」 司猗紋的眼光離姑爸更近了。她想,這可是你自找。就是還有你,半瘋格魔的,什麼時候都少不了你。砸著鞋幫兒還得想著你這張嘴。 「你!」司猗紋又強調了姑爸的存在。 誰知姑爸自有言答對。今天她就像個開了竅的可愛的小姑娘,也許是個小小子兒,聽起來貧嘴滑舌,可也不無道理:「是還有我。」姑爸說,「沒有我誰聽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別忘了,老太爺為什麼把東西一股腦兒都留給你,不留給我?」 「你……你說呢?」司猗紋反問。 「你願意聽個熱鬧?」姑爸說,「聽那幹什麼。」 姑爸沒再往下說,也許是她自己的話嚇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啟發和挑釁兼有的語言,終於使司猗紋的心震撼了一下,一個久遠的、似乎早已平復了的記憶復蘇了。許多年來她像是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時刻,一種懼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話。難道為了姑爸那一句話,她就得一輩子懼她三分?司猗紋不能老是懸著心過日子。現在既然這個不男不女的大白臉話已露了頭,司猗紋就決不能讓她咽回去。她徑直走到姑爸跟前說:「我就是要聽個熱鬧。人活一世就得活個熱鬧。你說呀,你怎麼不說完?」 但姑爸不開口,一張白臉死白著,不喜不怒,讓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靜等著呢。」司猗紋又提醒著。 姑爸還是不開口。 她不開口,那句話出口的權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裡,而提著心的人卻是司猗紋。就像一個人的口袋裡老是裝著個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來就永遠裝著個響兒;甩出來,聽個響兒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紋對視著。司猗紋就聆聽著這驚人的寂靜,領受著寂靜中的不安生。 鐘又一次發出了紛亂的吱吱聲,接著又是亂敲亂打,這次是在司猗紋懷裡。這古怪的聲音古怪的節奏才使司猗紋想到迫在眉睫的現實。「光棍不吃眼前虧。」她也想。來日方長,現在我是要等待「他們」;過後……過後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過你的癮——你這個大白臉,大下巴。 司猗紋轉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鐘擺上寫字臺,又回過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門內,一張白臉正在窺視著她。她扔下那白臉朝大門口走去,胡同裡沒有「他們」。 天忽然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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