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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真是,我怎麼就沒想到摘抽屜。」竹西一邊說著,拽下大小八個抽屜。

  摘去抽屜的寫字臺成了一個龐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邊,主動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這空架子在這三女一男的動作下終於離開了地面。它搖晃著飄動起來,飄出屋門飄下臺階飄進院裡那個家具世界。

  一切終於按照司猗紋的想像擺列出來。莊坦和竹西整理過自己,匆匆吃過午飯上班去了。司猗紋暫時顧不上午飯,她進一步查點著攤在院裡的家什。看來規模是夠了,但這規模裡好像還缺少點必要的點綴。於是她又從南屋捧出了兩盆一尺多高的瑪瑙仙桃樹。她將它們端正地擺上那闊大的寫字臺面,再輕輕給它們分別罩上一塵不染的玻璃罩,然後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這兩盆瑪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壽禮:十幾隻小拳頭大小的仙桃生長在兩棵尺把高的桃樹上。過去司猗紋愛惜它們,公公去世後她把它們搬進自己房中。就連前些天從北屋搬進南屋,她也沒忘記帶上它們。它們最後的到來才使這一片沉悶的物體突然響亮起來,它們就像司猗紋指揮的樂隊裡流瀉出來的華彩樂句,有了這樂句,司猗紋的上繳計劃才仿佛真正地圓滿。她心滿意足地綽起一把雞毛撣子輕輕撣著家具上面的浮塵。可是她的德國鐘不見了。

  誰抱走了鐘?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奧秘——原來有人渾水摸魚,原來姑爸不見了。於是司猗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西屋門口,沖著門上的玻璃喊道:「鐘哪?」

  屋內沒有動靜。

  司猗紋嘩的一聲撞開了屋門,一眼就看見坐在床沿上的姑爺。原來這架瘦長的雕花掛鐘就坐落在姑爸懷裡,此時因為鐘擺失去了平衡,那聲音好似一個心律不齊的病人。

  「果然我沒有猜錯。」司猗紋站在姑爸跟前說,「還不給我放回去!」

  「你叫誰放回去?」姑爸不躲閃,也不示弱。

  「誰抱著我的鐘誰放回去。」

  「怎麼是你的鐘?」姑爸反問道。

  「不是我的還能是你的?」

  「是老太爺的。」姑爸斬釘截鐵地說,「就不興我留一樣兒作紀念?我不能讓你就這麼白白交出去。」

  「怎麼是白白?」

  「不白白莫非誰還給了你好處?你得到了什麼好處?」

  姑爸這突如其來的發問給了司猗紋個措手不及。她悶了。不是因為她的話一時趕不上來,是因為她從姑爸的話裡聽出了破綻。她心中一陣暗喜,慶倖姑爸現在還高叫著要好處。向誰?向時代。這是個明顯的破綻。司猗紋平時最願意有人在她眼前說話露破綻,如果是帶有政治性的破綻就更好。那時她就可以一下子占住鼇頭,運用起理論這個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們批駁得體無完膚。只有那個時刻她才覺得自己很愉快,很年輕,很時代。姑爸這番話正給了她一個運用武器的機會。剛才還激動著的司猗紋現在倒平靜下來,她拉過一把椅子和姑爸坐了個對臉。

  「你剛才說什麼?」司猗紋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問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說。

  「你說的好處是指什麼?」司猗紋進一步和姑爸探討。

  「連好處都不懂?好處就是——不是壞處。」姑爸解釋她對好處的理解。

  「我問你,」司猗紋說,「你向誰要好處?」

  「交給誰向誰要。」

  「我交給的是新社會,是革命,是黨。什麼人才向新社會要好處?什麼人才向革命要好處?什麼人才向黨要好處?我倒是想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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