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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嚕,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像吹著吹不響的哨子。吹著哨子,她的臉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來,嘴角淌出口水,浸濕了枕頭的一角。媽也打著呼嚕,媽的呼嚕更怪:打著打著就斷一會兒氣,氣上來再打。

  眉眉像蛆一樣在床上咕容。她有點故意,她想用這咕容使她們驚醒。但她們不醒,她們不在乎她這小手小腳的小咕容。她們睡得很是心中有數,很有主意。也許她們做著一個夢,夢裡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這昏天黑地的午覺使她莫名其妙,但她們一定要睡,要的就是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婆婆吃得輕鬆順利,把藥隨意含在嘴裡,不用湯水也能咽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藥「砍『』進嘴裡,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著嗓子,藥被水砸下去。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裡仿佛有一種表示:入鄉隨俗,回家吃藥。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分量的水,那藥才能咽下去。

  儘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係的V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著同樣的恐懼。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才沒有逃跑。她就那麼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著,咕容著熬著時光,等待一個窗簾被拉開的時刻。

  窗簾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並沒有因窗簾的拉開而變亮。天黑了,於是窗簾再被拉上。

  白天窗簾遮光。

  晚上窗簾照樣遮光。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說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才開口商量晚飯。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著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只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畢竟還是向她一陣陣襲來。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流,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說:「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老師不知為什麼非稱她為「您」不可。

  提問,一種輪流。

  睡覺,一種輪流。

  她常常攥著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夢裡她仿佛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說「叉燒」「天福」「丁媽」什麼的。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念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禁止烏刺八」(禁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認識糖。糖沒錯兒。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只念在心裡,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裡,她又被領到了婆婆家。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裡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她們又走進這條又曲折又細長的灰胡同。她仰頭看著胡同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胡同。」她念出了聲,她念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她還問媽為什麼把胡同叫做「勺」,媽說就因為這條胡同像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勺子。她問媽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說是勺把兒中段。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麼許久。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麼也不能忘卻。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窗簾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裡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裡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幸好這次小瑋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仿佛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瑋,小瑋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瑋,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小瑋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倖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們並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瑋側過身子紮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於掙脫了眉眉坐起來。

  小瑋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確切點說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匯還很少,她只會說「燈」、「餅乾」,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她把餅乾說成「梗幹」。

  對面的大床聽不見「燈」和「餅乾」,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嚕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瑋並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麼。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日子。儘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也用不著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簾不可。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只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麼必要多麼及時多麼不可少。少了這睡就談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天又黑了,窗簾索性就不再拉開。當媽和婆婆又對著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媽首先反應過來。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流暢起來,充滿著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在一片光明裡,眉眉看清了那白髮老太太。她頭髮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適的黑罩衣罩著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胸脯。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聲音卻流暢、嘹亮。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瑋的姨婆。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瑋都叫了「姨婆」(小瑋叫「姨佛」)。姨婆開懷地笑著彎下腰,輪流在眉眉和小瑋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著,自言自語著:「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莊晨的閨女。看,看是不是……」

  莊晨是媽的姓名。

  眉眉知道這是姨婆在誇莊晨的閨女,雖然她並沒有叫她們「乖乖、寶貝兒」,但眉眉覺得這比叫乖乖寶貝兒還真。她在姨婆那暴風驟雨般的親吻中順從著,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話使她心中充溢著前所未有的歡樂。她依偎在姨婆寬厚的懷裡,那溫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著莫名的陶冶。那柔軟的、手背帶著肉的旋渦的撫摸使她很想撒嬌。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個滿頭銀絲、皮膚白淨、胸脯寬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兒園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時,她描述的就是眼前這位姨婆,雖然她們從未見過面。她還編出過許多假定:一雙剛穿在腳上的新鞋,她說「是我姥姥給我買的」;星期天下午回園時手提一隻裝滿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從北京寄來的」……

  她願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屬￿她想像中的那個姥姥。

  原來她真有這麼一位想像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帶給她們的巧克力和一種彎曲的小點心分給她們,她們終於不再想到困,仿佛從來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沒回東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議下她們開始打麻將。小瑋終於忍不住倒頭睡在床上,眉眉卻願意和姨婆共同度過這神秘的時刻。她被姨婆擁在懷裡,看著那滿桌子奇形怪狀的圖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為她作著講解:「這多像個燒餅,你看上面還有芝麻粒;這是副眼鏡;你再看這個,這不是一隻小鳥麼;那多像兩條魚……」眉眉覺得姨婆是專門為了她才坐在這裡。她看看對面,對面的婆婆對眼前卻貫注了全神。她認真的盯著手下和桌上,惟恐錯過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她不斷地叫著「和」,把別人手下的紅綠籌碼不客氣地往自己跟前收斂。眉眉看懂了那籌碼代表著什麼,那是錢。

  婆婆收斂著別人的籌碼,並不斷欠起身,把耳朵貼上窗子聽聽動靜。這種聽動靜給她們的行為乃至整個房間帶來了幾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對眉眉滔滔不絕的講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籌碼越來越少了,眉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姨婆。

  姨婆越來越「窮」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個好脾氣的陪襯。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懷抱裡體味著困倦的懶散和美好,一切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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