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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她說俞省長是您啊,我真沒想到。他說別叫我俞省長了我已經退休了。她說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他說沒有,沒什麼事。不過你如果有時間,咱們可以見面聊聊,最近我讀了一本關於猶太人的書,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她說好啊您定時間吧,還在您的辦公室嗎?他說不,我已經沒有辦公室了。咱們在公園吧,護城河邊那個新建的霓裳公園。她說好,就在那兒吧。

  他們坐在霓裳公園的綠色長椅上聊天,俞大聲還帶來了他的小孫女。這個大約五歲的孩子很有禮貌,一見尹小跳就說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詳著小女孩兒一迭聲地答應著,在她心中卻揮之不去地浮現出唐菲的影子。這孩子難道不是和唐菲有些相像嗎,她實在弄不清這究竟是她的主觀意願,還是事實本來如此。

  小女孩兒自己跑走玩兒去了,俞大聲戴上花鏡,從大衣兜裡掏出一本書,翻開說,我要給你念這一段:「一個罪人,他縱火燒毀了一座廟宇,那最神聖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廈,被處以僅僅三十鞭子的懲罰;倘若一個狂人殺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懲罰將會是死刑。因為所有廟宇和所有聖地都抵不上單單一個人的生命,哪怕是縱火者,讀神者,上帝之敵和上帝的恥辱。」這就是猶太人的理念。事實怎樣呢,事實卻總是給猶太人的理念來個痛苦的反諷:「我們從一國被驅趕到另一國,我們的研習之屋被燒毀。我們的先知被刺殺,我們的小學生被屠戮,而我們仍舊孜孜不倦地、憤然地,讚頌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並顯告對人、對任何人的信念。」

  俞大聲合上書本說,我覺得這本書很好。

  尹小跳說您從前對猶太人沒有瞭解嗎?

  俞大聲說沒有,我連《辛德勒的名單》都沒看過。

  尹小跳不禁對這位官員的無知感到吃驚。但她很快就諒解了他:並不是所有的中國官員都能夠去關心別的民族的問題。況且他戴著花鏡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讀書的樣子也有點兒讓她感動:一個副省長,認真地念著書中的句子,關於猶太人……她說您讀的這段說到了生命價值。

  他說對,生命的價值,一個民族對生命的尊重。

  她說比方您,您想到過自殺嗎?

  他說沒有,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想過。

  她說那您有過要消滅一個生命的衝動嗎?

  他說沒有,為什麼你要這樣提問呢?

  她說因為我有過,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罪人摧毀了我心中的廟了聖殿,這一切罪過也許只夠挨二十鞭子的,但是我卻成了狂人,我就是那個狂人。

  他說我還是更願意跟你討論猶太人。

  她說您沒有想過自殺,也沒有過要消火一個生命的衝動,您遺棄過一個生命嗎?

  他又變得警覺起來——也許這又是尹小跳的錯覺。他說不,從沒有過。

  他們都不說話了。她想試著對他提起唐菲,卻又想,意義何在呢。她永遠沒有權利逼迫一個人承認她們對他的臆想,她永遠沒有權利逼迫這個人為某種臆想發表言辭。她和唐非都沒有這個權利,為了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許今天他約她見面真的不是為了提起唐菲,他就是因為讀了一本和猶太人有關的書,想和她說說猶太人的事。

  那五歲的小女孩兒跑過來了,尹小跳恍惚看見了幼年的尹小荃。那就是兩歲的尹小荃吧,仙草一樣的生命。這是她心房的花園裡第一株嫩芽,她作踐這嫩芽,這嫩芽卻成全了一座花園。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望著已經不太乾淨的護城河水,聞見了心中那座花園裡沁人的香氣。福安應該是香的,她想,就讓我重新開始吧。

  小女孩兒從她眼前跑過,又不斷扭頭觀察她。一個聲音從遠方飄來:嗨,小孩兒,你怎麼啦?

  嗨,小孩兒,你怎麼啦?

  她微笑著注視那孩子,內心充滿痛苦的甜蜜。

  l999年1月3日一12月31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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