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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她們笑著。

  半個月之後唐菲死在醫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邊。沒有別人來醫院看過她,儘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識地瞟著病房的門。那些男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享用過唐菲戲耍過唐菲,也被唐菲戲要過的男人們。後來唐菲的眼就不往門口瞟了,她沒有瞟的勁兒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她醒廠過來,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說過來,過來。尹小跳說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堅持說著過來,過來。她指指自己的嘴說,也許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經歷了很多男人,但是誰也沒有碰過我這張嘴,任何一個人也沒碰過我這張嘴,我不許他們碰。有一回縣裡一個倒騰汽車發了家的土財主請我吃飯,在飯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親我。我扭扭臉說幹什麼呀你。他說你說幹什麼呀。我說你要想幹什麼用不著這麼費事,咱們現在就可以幹。土財主嬉皮笑臉地說:「還當是你得過一會兒才說這話呢,沒想到這麼痛快。我見過兩種女人,低級一點兒的一上來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級一點兒的你只能先動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劃到高級一點兒的那邊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過來你過來呀,你聽我說。我的嘴是乾淨的,這是我身上惟一還拿得出手的東西。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

  唐菲頑強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蒼白而又冰冷的嘴親了尹小跳的左臉。

  尹小跳的左臉漸漸覺出了灼熱,她感覺她的左臉上肯定有一個輪廓清晰的唇印。幾天之後當她去殯儀館為唐菲送行時,她覺得那唇印還在她左臉上貼著。一個陌生的花白頭髮的男人站在殯儀館門口緊盯著尹小跳的臉,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測他看見了她臉上的印記,那是一件有形有狀有生命的東西,它並沒有隨著唐菲的離去而離去,它留了下來,是唐菲栽種在尹小跳臉上的一個活物兒,這活物兒使尹小跳的左臉一陣陣地腫脹。那花白頭髮的男人盯著尹小跳的臉說,你剛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說您是誰?男人說我是,我是從前她在鑄機廠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著他的裝束,他穿一件深藍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長毛絨領子的半大棉襖,過時的樣子,卻很乾淨她說您是戚師傅吧?他說我是姓戚。你怎麼猜出我姓戚?她說從前……唐菲告訴過我。他說你是她家裡……她說我不是她家裡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她了,她家裡的人呢?尹小眺望著遠處說,她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吧。他說,噢。

  他轉身去推自行車,一輛老舊的,瓦圖上已有鏽斑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一個當年中國人家庭財富的象徵。尹小跳望著這輛造型依然顯得古典和舒展的老「鳳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見證。唐菲給她講過的往事由於這輛老「鳳凰」的出現變得那麼真實和確鑿,她想像著當年在她們的校園裡,當戚師傅騎著它進來,把它鎖在教學樓門口時,唐菲是怎樣趁人不備拔了它的氣門心。尹小跳望著老「鳳凰」上那只鳳凰的標誌,它那柔美、俊秀的體態,它那高高豎起的三股炯娜鳳尾:鮮紅的、金黃的和碧綠的,讓尹小跳永遠對它心生好感。

  戚師傅騎著老「鳳凰」離開了殯儀館,他騎在車上的背影落沒而又規矩,使尹小跳很想斷定,這個老工人,這個頭髮花白的老工人,也許是對唐菲有過真愛的惟一的一個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唐菲的嘴唇,也許他還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臉上開口說話。也許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尹小跳的多心。

   45

   沙發還是那套沒動地方的沙發,灰藍色織貢緞面料,柔軟而又乾淨。

  她拉著他的手朝那張三人沙發走,一邊豎起耳朵諦聽。

  這時他的手在她手裡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諦聽,此時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間裡也不開燈,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才漸漸習慣了黑暗,原來這黑暗也不那麼密實,對面樓房的燈光透過沒拉窗簾的窗子射進來。四周一片寂靜,她什麼也沒聽見。她沒有聽見唐菲,也沒有聽見尹小荃,那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這使她有一種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種不敢承認的輕鬆。當她想念唐菲的時候她也終於放心了她的離去,從此尹小荃仿佛才徹底從沙發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證實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

  她忽然淚流滿面,像是渾身解乏之後的大鬆懈;像一百年沒睡過覺之後,終於被告之可以安睡時自在的昏沉。這時的眼淚就是這樣的眼淚,它不急不緩地打通著她靈魂深處的種種梗阻, 不急不緩地湧k她的眼。他立刻發覺她在流淚,就著窗外射進來的花花搭搭的燈光,他親著她潮濕的臉。

  他一定以為她這是過度悲傷所至,從殯儀館回來的人,多半都會有些浮想聯翩的悲傷。他用親吻來安慰她,他還想』要打開客廳的燈。但是她不讓,她既不讓他開燈又不讓他親。她在這時又心生煩躁了,因為當他親著她的左臉的時候,她再一次覺出了她左臉上有個贅物,這贅物便是唐菲的嘴唇。這使他的親吻改變了性質,好像他親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臉上親著唐菲的嘴唇。於是尹小跳成了陳在和唐菲之間的外人,雖然她和這一男一女那麼親密,但他們對她卻視若無睹,只忙著自己的交流。她之於他們,就好比床之於一對正在做愛的男女:他們離不開床,卻又根本沒把床放在眼裡。這感覺弄得尹小跳特別氣悶,她躲閃著陳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無措。他就攬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著,他覺得她應該休息。

  她躺在床上,卻不鬆開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樣開始為她脫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脫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順從著他,似乎很樂意這樣。她被脫得只剩下了一條窄小的內褲,純白的,正面是樓空繡花,四周飾以畜絲的那種。這小小的內褲讓他激動,比面對她的裸體更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觸到了內褲的底部,那裡有一小片柔軟的潮濕令他渾身一陣戰慄。他伸手便去執她的內褲,她卻拼死拼活地不讓,她強硬地指示著他引導著他從內褲的一側進人,他一邊覺得有些不舒服,一邊也體味著一種新奇的野蠻。他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仿佛偏要讓他不那麼順暢,偏要讓自己也不那麼順暢。太順暢了就是不順暢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厭棄了這種新鮮感,因為他一定是給勒疼了。他三下兩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兒,痛快地撞擊著她。她好像漸漸地從左臉的彆扭當中逃脫了出來,他的專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讓她感動,她願意配合他的節奏,她願意那快樂的極致在她和他體內同時到來。她願意他愛的真是她而不是別的什麼,她願意別的什麼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卻越來越覺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乾澀,左臉又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分散著她的注意力。她知道做愛時是不能分神的,皮膚上米粒大的疙瘩癢癢一下有時候都能影響你的情緒。現在她的左臉疼著,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看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動作著。她忘記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記了她正盼望著用他的動作掃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維有點兒出爾反爾,她不講理地想著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和我這樣!這樣想著她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說咱們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說著就動手推他,她把他從身上推了下來。接著她抓起件浴衣就進了衛生間。

  她草草沖了個澡,站在鏡前觀察自己的臉。她看見左臉上分明是有一記唇印的,輪廓清晰的淡紅色唇印,讓所有認識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著清水擦臉,又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殺菌液體香皂洗臉,她沒能洗掉臉上的唇印。她望著鏡子裡的臉想,她其實沒有逃脫這一關,她應該開口說話,她必須開口說話,不管陳在對她會有怎樣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門廳,就像剛從外面回來,她從門廳起一步,依次熟絡而又準確地打開著所有的燈,壁燈,頂燈,鏡前燈,落地燈,大檯燈,小檯燈……她讓她的房子燈火通明。然後她把陳在讓到客廳小沙發上,自己在他對面坐下,她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望著對面有些狼狽的她說,是今晚必須要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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