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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這似乎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一個局面,又似乎是他們都曾期待過的一個局面。相識二十多年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親熱,他們不斷地互相錯過,就好像要拿這故意的錯過來考驗他們這堅貞不渝的情誼。現在他們都有點兒忍不住了,當他們終於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對這年深日久的情誼的破壞就開始了。他們卻不太在意這已經開始的破壞,僅有情誼是不夠的,他們需要這美妙絕倫的破壞。當吻到深醇時刻他們甚至歎息這破壞為什麼會來得這麼晚。

  他們瘋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對方整個兒地吸進自己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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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覺出汽車裡的憋悶。這麼狹小的空間配不上他們這無限膨脹的親吻。他們這才想起來開車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當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放他進來又把門鎖好之後,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摟抱著她退她步步後退,直退向小客廳裡那張灰藍色的三人沙發。他終於把她逼倒在沙發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她擠壓她。他伏在她身上悄聲說著小跳,讓我壓壓你,讓我壓壓你吧……

  他的耳語讓她心蕩神恰,她卻不願意被他退倒在這張沙發上。她從來不坐這張沙發,當她被陳在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她仿佛聽見了來自沙發底部的陣陣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聲音吧,她從來都是端坐在這兒的,現在尹小跳和陳在妨礙了她擠壓了她——對了,她尖叫是因為尹小跳和陳在正合夥擠壓著她,為了他們的歡樂和他們的情欲。她尖叫著打斷著尹小跳警示著尹小跳,使尹小跳頑強地推開陳在的肩膀說著咱們上床吧咱們上床吧。

  咱們上床吧。

  他聽見了她的邀請,這麼利落而又直白,反而減弱了它本來的色情成分。咱們上床吧——就像在過家家,過家家。

  他們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拉著他的手走進臥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們在她的床上坐著說話,他們面對著面,把腿盤起來,他們都有這種盤腿的本領。他們膝蓋頂著膝蓋手拉著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剛剛開始,因此他們的眼睛裡沒有情欲,他們的身體也從這一夜的騷動中解脫了出來。

  陳在親著尹小跳的手說,十年前,我打算結婚的時候,也像你今天問我一樣地問過你的,為什麼你告訴我你不愛我?

  尹小跳親著陳在的手說,因為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愛我。

  陳在說但是你知道我愛你,從你十二歲的時候我就愛你,那時我十七歲,還不懂什麼是愛,可我就是愛你。中午你在單元門口跳皮筋兒時我還偷看過你,後來你摔了跟頭摔散了小辮兒,你狼狽地爬起來跑了。我愛你的狼狽,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體面;我愛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把這些抖露在我眼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給我這麼多劈頭蓋臉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認

  識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著,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裡的一個寶貝,你是我心裡骨頭裡的不動產。你是我的親人,你一定是我的親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告訴你,好像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我總覺得「告訴」的權利是在你手裡,從來都是你操縱著和我的距離。今晚的一切我很吃驚,為自己吃驚,也為你吃驚,我想這該不是你一時的衝動吧,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夜裡發生的事情有時候是會顯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沖陳在搖著頭又點著頭,他這積蓄已久的情話讓她百感交集。她說我想告訴你陳在,這不是我一時的衝動,我愛你。不是在我的十二歲,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歲,在那些年裡我把你看成兄長。我一萬遍地想著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愛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從夢裡的高空推了下來,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淚和傷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親愛的人,為什麼我會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當時沒有這種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靈魂已經愛著你,可這靈魂卻沒有通知我;;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確認了一切,我卻又覺得我不能愛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樣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見過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狽,我不能把一個這麼狼狽的亂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麼權利一邊哀歎著方兢的棄我而去,一邊抓住你就愛呢,我有什麼權利這樣輕浮這樣不莊重。也許我太想讓你對我印象好一點兒了,我太想讓你覺得我不輕浮我莊重了,當我最愛你的時候我就開始最排斥你。你告訴我你要結婚的時候我竭力鎮靜著自己,我現在恨透了當時的我自己:帶著那麼一種誇張的假高興,和那麼——種做作出來的輕鬆。我說你早就該結婚了,萬美辰這個名字多好聽啊……我的心如刀割,卻拼命地想著我。是多麼懂事!我是多麼道德!我是多麼不輕浮!我是多麼莊重!就讓我跺在一邊偷偷地愛你疼你吧,就讓我把你的幸福當成我的歡樂……

  陳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說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開陳在的手說,可是萬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陳在說我卻沒有給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說什麼?

  陳在說孩子。

  尹小跳說你……不能?

  陳在說我不想。我不想是因為我總是對模糊的前景有一種模糊的希望,我對我的生活總是不甘心,找不想讓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嗎?雖然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懷孕想得都快瘋了。但是我不能。我們婚前是有過協議的,只要能和我結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們不能再這樣坐著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陳在就無法脫身了。他從床上下來,洗了個冷水臉,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個熱水澡,她細細洗著她的乳房,讓清水和自己的手撫摸它們;她握著噴頭痛快地掃蕩全身,讓充裕的水流噴射她的清靜太久的陰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了陳在的電話。他說小跳你在聽嗎?尹小跳說是的我在聽。他說我的

  生活裡不能沒有你,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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