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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又髒又親。

  她回到福安,陳在給她打電話要去家裡看她,她不讓。

  平常他有時候是到她那兒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兒她差不多都跟他說些倒黴事兒,她的不愉快,競選出版社社長沒競選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國又跟她鬧彆扭啦,一個根本不會寫小說的人通過上邊的領導非得在她們社出書啦……她從來不在家裡跟他客套,他愛坐哪兒就坐哪兒,渴了自己倒水喝,餓了自己人人冰箱裡拿東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頭髮的事,她要把披肩髮剪成短髮。他說我看你還是別剪,你這樣挺好。

  尹小跳說我們同事都說我剪短髮肯定好,怎麼就你非得說不好啊。陳在說你的頭髮又不那麼厚密,剪短了沒準兒會顯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說你憑什麼說我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你的頭髮才稀稀拉拉的呢。陳在說好好好,我的頭髮稀稀拉拉行了吧,不過你還是別剪。尹小跳說我就剪你管得著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陳在這樣橫聲橫氣,似乎她天生就有對他橫聲橫氣的資格。後來她剪了短髮,人人說好,而她最想聽見的是陳在的肯定。她是那麼在乎他,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於年深日久,它反而變得不知不覺了。

  現在他要來家裡看她,她不讓。她預感到她要對他說出很重要的話,這「很重要的話」使她對這次和他的見面感到緊張,她和他在一起從不緊張,但是現在她卻緊張。她覺得在家裡她會更加緊張,緊張得她無處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開車來接她,他們開著車在冬天的福安市邊緣兜著圈子。尹小跳說我這次去美國,除了開會還在得克薩斯住了幾天。陳在說對,你住在麥克家裡。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陳在說尹小帆給我打過電話。尹小跳說她給你打電話?專門說這件事?陳在說怎麼了,她不能給我打電話嗎?尹小跳壓抑著心中的不快說能,能,能。誰都能給你打電話,誰都能向你報告我在哪兒,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離開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溫暖,奧斯汀就溫暖。陳在說對,奧斯汀是南方,氣溫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說我說的溫暖不是指氣溫。陳在說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說是指人。陳在不說話了。尹小跳說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誰嗎?陳在說我不知道。尹小跳說你撒謊,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麥克。陳在說噢,麥克。尹小跳說對了就是麥克,尹小帆不是已經在電話裡跟你提過他嗎。她肯定說是麥克邀請我去了奧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說了麥克比我小七歲,而我很有可能和麥克成為情人。麥克是

  比我小七歲,可他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幼稚,他比我想像的要成熟、真摯得多。這次我們在奧斯汀見面並不是他碰巧回國休假,他是向學校請了假專門在家裡等我的.他的父母對我也特別好,和他們在一起我沒有陌生的感覺.夜裡我們一起出去,到奧斯汀的第6街狂歡。 我從來沒有在深夜到街上閒逛過,你跟我說你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讀得也很苦,沒有任何娛樂。我們這一代人活得是多麼一本正經多麼累啊。和麥克在一起為什麼我能夠一夜不睡?第二天我們又開車去聖安東尼奧。我要告訴你麥克他很聰明,他會用膝蓋開車,當他用膝蓋開車的時候他就能騰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上,他就這樣開車一直開到了聖安東尼奧。我們吃那兒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麼挑剔;吃飯的客人很多很多,我們要排隊等座位。這是一間靠河的餐館,室內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風和日麗的天氣客人都喜歡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隊的人太多大家就顧不上挑三撿四了。麥克卻一讓再讓,一定要等到一張面對河水的小桌。我們終於等到了,他為我點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還有玉米餅和一種香膩無比又辣得人要跳起來的烤肉,他並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謝謝——戈拉謝絲!

  謝謝——戈拉謝絲!

  我學會了。他告訴我一會兒「伯依」送酒來你就對他說西班牙文的謝謝,西班牙文是聖安東尼奧的通用語言。「伯依」端著酒來了,當他給我斟酒時,剛才在點萊時刻一直沉默不語的我突然笑著對他說:「戈拉謝絲!」「伯依」吃了一驚,驚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來我這個東方人不說話是正常的,突然對他說西班牙語就好比啞巴開了口。我又對他說了一遍「戈拉謝絲」,他連連說著「逮那達,逮那達」(不客氣)就趕緊給我們換啤酒去了。麥克說你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吃驚嗎?因為你的發音太准了,他肯定以為你是個會新西班牙語的人。我真想教你說西班牙語,你一定能學好。我對麥克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學會西班牙語。麥克說,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

  他這話說得是多麼好,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麥克仿佛讓我看見了回到歡樂的路途,麥克仿佛給了我回到歡樂的勇氣。我都快忘了我曾經歡樂過,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撅著屁股東倒西歪地往家裡那壞了彈簧的沙發上爬的時候,那就是我的歡樂,潔白無瑕的。暢達明澄的歡樂,什麼歷史也沒有的歡樂,什麼事件也沒有的歡樂。直到大黑我們才返回奧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麥克告訴我他愛我,陳在你聽見了沒有,麥克告訴我他愛我。

  陳在說我聽見了,麥克說他愛你。你也愛他嗎?尹小跳說,我想愛他我很想愛他我很想告訴他我愛他,我……

  我……我就是愛他找肯定愛他。問題是……問題是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我想聽到你的看法,從前……我的什麼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點兒語無倫次,因為她這番話說得並不真誠。

  這不是她要告訴陳在的「最重要的話」 , 她卻無論如何沒辦法把話題引到那「最重要的話」上去了。她弄不清為什麼她要滔滔不絕地講奧斯汀,為什麼她越愛陳在就越誇麥克。這也是一種膽怯吧,虛偽加膽怯。她虛偽著膽怯著又說了一遍: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肯定愛他……她覺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來了。

  陳在放慢車速把車停在路邊,他搖下車窗玻璃就像是為了透透新鮮空氣。他說小跳,如果你真愛他別的就都是次要

  的,比如年齡什麼的。尹小跳說這就是你的看法?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陳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這麼想的。尹小跳忽然變了臉——即使在黑暗中陳在也知道她變了臉、她沉著臉,既惱恨自己,又惱恨陳在。她沉著臉說,你再對我說一遍你的看法。陳在扭臉望著車窗外的黑暗說,如果你真愛他別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問他說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嗎?陳在說我是這麼想的。尹小跳說你胡說八道,你從來都是對我胡說八道!你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只不過你覺得你應該這麼說。你是一個虛偽透頂的人,你從來就是一個虛偽透頂的人。我為什麼要跟你說話,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廢話。我討厭你,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計厭你……你、你!現在我該走了再見!

  尹小跳一步跨出車來,使勁摔上車門就往黑暗裡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說不出是目標堅定還是走投無路,因為目標堅定的人和走投無路的人都可以是她這樣走去的。走投無路的人往往更會做出一種走得很急的姿態。那麼,她是走投無路了。她走投無路地走著,心裡有點兒明白自己這是在欺負陳在,卻又覺得陳在也在欺負她。為什麼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為什麼她就是不能聽見她想要聽見的話?為什麼她要錯過當年和陳在的一個那麼好的機會?為什麼她不能讓陳在徹底地明白她!她走投無路地走著,任陳在開車追上來叫她喊她。他說你別亂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車上來。她就走得更快些,並大聲回應他說你才亂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著,他就一往直前地開著慢車跟著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奧斯汀第6街的深夜, 現在她才想明白,當她和麥克手拉著手望著橋下幽暗的科羅拉多河的時候,她的靈魂正渴望著和陳在能有這樣的一個深夜。現在她和他有了一個深夜,可這是一個多麼倒黴的亂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無路地走著,內心漆黑一片。她有點兒厭惡自己,因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讓她自己給鬧亂了。逝去的仿佛已經永遠地逝去,陳在早已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另一個女人,她叫什麼來著?噢,萬美辰。萬美辰,萬美辰,多好聽的名字,比尹小跳這個名字好聽得多。尹小跳有什麼資格要求陳在對她和麥克的事情表態?陳在有什麼義務一定要對此表態?萬美辰,萬美辰,萬美辰……他是萬美辰的丈夫,他們是十年的夫妻,他卻不是尹小跳的什麼人,從前不是,今後也永遠不會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對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這自作多情的結論弄得更加羞憤難當,她必須立刻從陳在身邊和陳在車邊走開,她「忽」地從便道上下來,跑向馬路中間打算截輛出租車。

  她沖遠處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這時陳在從車上下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車在他們眼前停住,他們卻幾乎扭打起來。尹小跳試圖從陳在手中抽出胳膊並嚷著放開我放開我!陳在卻把她攥得更緊。當她拉開出租車門要往車裡鑽時,陳在一把將她抱起來,三步兩步跑到自己車前,拽開車門把尹小跳扔進了後排座。然後他開車就跑。

  車子開出了很遠很遠,遠遠地甩掉了那輛等待尹小跳上車的出租車。當他們路過一家電影院時,陳在把車拐上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停車熄了火,從車上下來,又從後邊上了車,和尹小跳並排坐在後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顯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狀的物質打擊在尹小跳的臉上。他的臉和她的臉挨得太近了,他給了她一種她就要被他咬著的感覺。她往旁邊挪挪身子說你為什麼這麼欺負我?他就在這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說我就是要欺負你,我

  早就該欺負欺負你了……他說著,果斷而又親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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