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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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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麥克在奧斯汀機場迎接尹小跳。當芝加哥已是風雪交加的時候,南方的奧斯汀還很溫暖。 尹小跳看見了正沖她把一手的麥克,他那件鮮紅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點兒心慌,離麥克越近她就越發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這種逃跑感: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從這件事情身邊逃跑的欲望,這使她有時候顯得神經質,就像考生臨進考場之前的怯場。她終於走近了麥克,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向她張開了雙臂。 他擁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擁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穩定下來。她初次這麼近地聞到了他的氣息, 一種健康的輕微的膻味兒和乾爽的T恤上殘留的汰漬牌洗衣粉的餘香的混合。在以後的那些年裡,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汰漬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適的獨特的馨香總能讓她憶起吝奧斯汀機場她和麥克的擁抱,讓她憶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微小紊亂。 出了機場,天已經黑了,麥克開車帶尹小跳回家。麥克的父母友善地歡迎尹小跳,麥克的父親,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學教授對尹小跳說,我們都見過你的照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本人比照片上還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麥克,麥克解釋說他有一張那次開會時的全體合影。麥克的母親領尹小跳去她的房間,介紹說這是麥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衣櫥裡還掛著一些她從前的衣服。她說她有一種感覺,只要衣櫥裡還掛著女兒的衣服,女兒就仿佛還住在家裡,所以她喜歡這些衣服就這麼掛下去,其實女兒的東西一輩子也從娘家拿不完啊。然後她又把尹小跳領出房間,指給她客人使用的衛生間。 麥克的父母給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們的誠懇和有克制的熱情讓她放鬆。他們對她說,今天是週末,也許麥克還要為你安排一些節目的,所以我們現在就說晚安吧。 他們互道了晚安,麥克領尹小跳來到父親的書房。他讓她看一把精美的摺扇,他說這是父親的祖先從中國帶回來的,一直傳到父親這一輩。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把一尺多長的絹質摺扇,尹小跳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燦爛:扇面上刺繡著一群衣飾絢麗的活潑少女,她們那黃豆大小的臉龐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鑲嵌而成,閃耀著溫潤而義細膩的光澤。尹小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扇子,那精工刺繡的衣裙那象牙鑲嵌的臉,使那群盛裝的中國少女就像要從扇面上走下來。尹小跳為自己的祖先能有這樣精湛的工藝感到幾分自豪,特別是當著麥克。 麥克說他對中國產生興趣就是從這把摺扇開始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吃飯。小時候每當他和姐姐不願把盤子裡的飯菜吃乾淨,父親就說你們知道嗎,在很遠的東方有個叫中國的國家,那兒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麥克說小時候他很難把這兩 件事和同一個國家聯在一起,這個國家她有那麼華麗的扇子,她也有那麼多人吃不飽飯。尹小跳對麥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內心有一點兒輕微的不自在,雖然吃不飽飯那是從前的中國的事情,麥克的父親以此勸導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沒有惡意,但是尹小跳還是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也許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來自於她的被憐憫感,她不希望被憐憫。她半天沒說話,麥克說小跳你怎麼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尹小跳說我沒有不高興。麥克說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尹小跳說我在聽你說。麥克說你沒在聽我說你在發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麥克細緻的觀察,她說好吧我不發愣了,我聽你說。麥克說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尹小跳說想。 他們來到他的房間,幾件簡單的家具,床有點兒亂。五斗櫥第一層的抽屜半開著,裡邊是碼放得異常整齊的乾淨的內衣,給人感覺麥克在找衣服時忘記把它關上。碼放整齊的內衣,層次分明的五斗櫥使尹小跳覺得親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歡把乾淨的內衣碼放得整整齊齊。麥克的「亂床」也顯得自然,因為那是一種乾淨的亂,亂得乾淨。最後她在五斗櫥上發現一隻紙杯,麥克拿下杯子說你還記得這只杯子嗎? 這是在北京開會時你用過的。尹小跳端詳著這個她根本不記得的紙杯,她看見杯口有一彎月牙兒樣的淡紅,那是她的口紅的痕跡。她沒有想到麥克會把紙杯田起來帶回美國,她希望這只是一種誇張了的對她的想念,因為她感覺她對他這種想念無以回報。她牢記著他那時的年齡:二十七歲,而她已經三十四歲了。藏起一個女人用過的口杯在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也許是正常的,但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卻大可不必為此心旌搖盪。她在心裡叮囑著自己,向麥克提議回到客廳去。 他們回到了客廳,麥克顯得有些興奮地說你累嗎?尹小跳說我不累。麥克說那咱們出發吧。尹小跳看看手錶,十一點了。 他們就出發了, 他們去奧斯汀著名的第6街,參加那裡的週末狂歡。在週末那是一條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廳一街的人,街頭的皮薩餅,街頭的搖滾樂,街頭的「現代繪畫」 製作,街頭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團夥,他們開著7 0年代洛杉礬流行的特製汽車:低底盤,車身前後左右大顛大簸。還有高中生慶祝自己成人的狂歡,這一夜他們穿著成人的禮服,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飯店租房間。麥克拉著尹小跳在熱氣騰騰、音樂聲震耳欲聾的酒吧裡鑽來鑽去,拉著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著肉桂粉的怪味兒冰淇淋。店裡的夥計把各種果料揉進冰淇淋把它們在不銹鋼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國北方鄉下製作燒餅時把麵團又揉又摔那樣。尹小跳樂意參觀這樣的擦和摔,這樣的揉和摔讓她感到痛快、過癮。他們站在街上吃黑香腸皮薩,這是麥克最愛吃的東西,巴掌大的,他們一人舉著一塊兒。尹小跳也愛吃,有那麼一會兒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們瘋狂烹任的美妙時光,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深夜時分,站在異邦的大街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大嚼著美味。是啊,麥克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美國男人,但是尹小跳卻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東西的專注勢不可擋地摧毀著她的矜持,和她對自己年齡的警覺。她從未在深夜和別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著東西閒逛過,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閒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勁兒,她的雙腿充滿力量。她胃口大開連吃兩份皮薩,又和麥克專門去找那些響得聽不見人說話的吵死人的酒吧。麥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環境 裡沖尹小跳大聲嚷,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臉一陣陣忙亂的牽扯。最後他們終於逃了出來,他們手拉著手回家,他們走上一座橋,橋下是幽幽的科羅拉多河。 麥克說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現在的我,我現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飼東西……不錯。 尹小跳望著橋上的麥克,他那幸福的樣子感動著她,卻也讓她想起了家鄉。她不能確認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麥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鄉、愛人。美食中,她擁有的僅僅是美食。她說不上幸福,卻寧願半醉著狂歡,當他們終於宣佈回家睡覺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他們在各自房間睡了兩個小時,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東西就又出發了。 他們又出發了。他們開車去奧斯打附近的聖安東尼奧。 他們在美國的公路上大唱中國歌謠: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小汽車,嘀嘀嘀,裡邊坐著毛主席。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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