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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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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光線柔和。他的視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開闊,他的呼吸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暢達。他環顧他工作生活過的這座城市這座醫院,他把視線停留在婦科手術室的那扇窗戶上。那是一扇曾經被他用毯子遮擋過的窗戶。他在那扇窗戶裡為唐菲做過一個他們兩人都難以忘卻的手術。他把赤裸的身體貼在粗糙的煙囪上用短暫的時間回顧了一下他這不長的人生,他覺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對不起這可憐的孩子。也許他還應該告訴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誰是她的父親。 誰是她的父親?唐醫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實從來也沒有把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訴過他,姓甚名誰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個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強的軍事科研機構工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過日偽時期的教育部長,和這樣的女人戀愛,本身就是個錯誤。況且那男人還有家室。他大約也想過離婚,然後和唐津津結婚吧,當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離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結婚了。這時唐津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願意為此耽誤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獨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訴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發誓永生不再看見那男人並且她做到了。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親也許會主動打聽她們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還證明著他的惦念。 她終生盼望著他這出於惦念地打聽,盼望著他「主動」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卻從來沒被任何人打聽過。她沒有預料她會死,但是她死了。這死又是來不及有什麼遺囑的死,除了囑託唐醫生把唐菲撫養成人,她對這世界實在已經無話可說。現在唐醫生也站在了死的邊緣,他同樣來不及對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麼囑託什麼。也許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許這是另一。種圓滿。世上所有的圓滿本都是相對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親是誰嗎?當她最需要父親的時候那父親不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嗎——啊,圓滿。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圓滿,更是。 很難想像站立在煙囪頂端的唐醫生那時還想了些什麼,也許他想到了那個名叫小荃的兩歲的小女孩,他的親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隨她而去。也許他還想到了他最喜愛的那個對男人的形容:漢。也許當他跑下煤堆爬上煙囪時他是想要做個漢。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體吧,就為了不讓這裸體在幾個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範,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在1976年春天那個喧鬧而又寂靜的黃昏,人民醫院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唐醫生的裸體是怎樣從高高的煙囪上飛騰而下,落地的當時他就斷了氣。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後醫生的死,唐醫生那有點兒不值得的騰空而下。他騰空而下從來就沒有砸在過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騰空而下總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親人,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有這種被砸的感覺,儘管她並不喜歡她的舅舅。那是一種強烈的透不過氣來的悲傷。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為什麼當人們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時代,一個男人竟沒有可能當眾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發生在方兢這樣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說,那是電影,那是電視劇,那是傳奇,那是重新吸引異性的資本——前提是方兢千萬不要從煙囪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醫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且不太檢點。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掛齒的,沒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 痛苦只有發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兒簡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著尖角帽。抹著白鼻樑,翻著帶花樣的跟頭沖我們跳躍而來,你在準備好流淚的同時,還得準備好喝彩。唐菲執拗地想著她舅舅的死,她想唐醫生和方兢屬年齡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識分子,他們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同。若是唐醫生活著,她不能保證時代的變遷一定會改善他的處境,他一定會建立一個平和的家庭。她卻敢保證,唐醫生不會如方兢那樣,在時來運轉的歲月裡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難,因為充其量唐醫生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她內心深處厭惡方兢的真實緣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這種厭惡甚至比由於方兢對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厭惡來得更加結實和強大。 28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當1966年唐醫生把她從燈兒胡同小學領走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兒都能讓她聞見屎味兒,那久遠的盛在茶缸裡的屎味兒。她卻不恨北京。她有點兒粗魯,但關鍵時刻她倒也不胡塗。她想,不能說是北京逼迫她母親吃了屎,也許應該說,北京本身就曾經吃過屎。是時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時代使很多城市都變成過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為北京總使她有一種穩妥而又寬廣的念想兒。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糾纏得太深,太飽和,她心中已經沒有再去開墾福安的餘地。北京卻是在她不太懂事兒的時候離開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遠是那麼似明非暗,似近非遠,她的父親一定就住在那裡。她有點兒奇怪自己對曾經相依為命的母親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對隱匿的父親的想念卻能延綿不斷。想念父親是她心中永遠不變的底色,當身處北京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她這無邊無際的想念和判斷就變得如此頑強和熱烈。感謝唐津津從來沒對唐菲講過她父親的壞話,卻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父親是誰,是死還是活。那麼,唐菲就選擇了父親還活著,而且就在北京。有時候她臆想出種種形象假設那就是她的父親;有時候她忽然覺得她的父親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親:有點兒清高有點兒優雅,有點兒厚道又有點兒平和。她願意推測不是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而是父親根本就不知道母親懷了孕。她就在內心最荒涼的時候還替她那永生不得謀面的父親做著開 脫,這開脫就給她那荒涼的心地帶來幾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經不再有愛,僅剩了一點兒,微小如芥的一點點兒,她要千年不變地把它保存下來,留給那個給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個公共電話亭給方兢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紹,方兢在那邊很輕微地一愣。緊接著他就調整好情緒,嗓音洪亮地說對對對,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見您是來北京開會『!劇本?唐菲說我今天必須見到您我來北京就是專門見您的代表尹小跳見您。方兢說哎呀我本來應該去賓館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幾個洋人在國際俱樂部……唐菲打斷他說那我也可以到您家裡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馬上改口說這樣也行,下午三點我去看您,您住哪個賓館?唐菲說我不住哪個賓館,晚上我就坐夜車回福安。 也許唐菲說到當晚就要離開北京給方兢吃了定心丸,一個不打算滯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他於是忽然變得熱情起來,他說老店同志您是說政協禮堂嗎?好好,咱們就在政協禮堂見,晚上我請客,咱們去吃「大三元」。 放下電話,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協禮堂和他見面,他那一番故意說給家人聽的話使她有點兒同情他又有點兒瞧不起他。 他們如約在政協禮堂門口見了面。他怕被人認出來,戴了墨鏡,可唐菲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她心裡不得不承認,這確是一個瀟灑的有魁力的男人,是與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的另一個量級的男人。她見過不少男人,但猛一見方兢,她還是有一種自覺低人一等的忐忑。當她眼前浮現出尹小跳那張憔悴的小臉兒時,她才停止了心中對方兢的評價。 方兢摘了墨鏡,以他慣有的對女性的殷勤、灑脫和唐菲握手,他笑著說對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諒我在電話裡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經常對我講起你——還有一個孟由由,你們幾個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裡也是一副北京的樣子,就比如你,我連照片都沒見過,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方兢的有點兒囉嗦但無惡意的話削弱了唐菲一上來就想譴責他的念頭,但她還是想儘快把談話引上正路,她不加稱呼地對他說,咱們就這麼站在街上對您恐。怕不方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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