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大浴女 >
三十六


   26

   一般來說,真話都是比較難聽的,至少不悅耳。但是唐菲的真話卻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揮之不去。她越是高聲制止唐菲對她的勸告,那勸告就越是在她靈魂的縫隙裡流竄。她強裝出滿心希望等待著方兢的離婚和他與自己的結婚,她卻不得不暗自承認,那婚姻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

  方兢對她講起他新近在廣州和一位女畫家未成的「豔遇」,他實在是懷著表功的心情對尹小跳做這一番告白的,他實在是想表功之後得到尹小跳的誇獎。

  他說,我和女畫家同住一個賓館,我們是在吃晚飯時認識的。她先認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紹,並且她很敏捷地發現我放在飯桌上的鑰匙牌,她看著鑰匙牌上的房間號說,原來咱們住隔壁!她是一個寬肩闊背的健壯女人,走路跨著大步,有點兒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飯後她來我的房間坐著,問我新近有什麼作品,還送給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畫冊——她剛在那裡的一間畫廊搞了個人畫展。後來她問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說她很寂寞,她剛離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畫裸體男模特兒,給她規定若畫男裸體,只能畫七十歲以上和十四歲以下的,為此他還經常突然出現在她的畫室去實地偵察——他這偵察傷害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因為他發現女畫家並不在意他的規定,畫室裡照樣有年輕的男模特兒在那兒肆無忌憚地站著。女畫家回家之後他就揪著她的頭髮打她,他實在不能忍受那麼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臉前擺著。女畫家講到這裡啞著嗓子笑了,她抽煙,煙使她的嗓子嘶啞。她對我說,現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這卻是一種自由的寂寞。你呢,報紙上說你有美滿的家庭,其實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還不如我,因為你這寂寞是一種不自由的寂寞。我反問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寂寞呢?她說這是小兒科式的提問,天分太高的人從本質上講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不知是用畫家看模特兒的眼神還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許兩者都有。不管怎麼說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無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並不緊張,這種女人不會使我緊張。但老實說我不想和她發生關係,並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時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應該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說,雖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發誓,為了你我做到了。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索性站起來,從我手中抽出煙斗放在桌上,然後她拉住我的手說來吧。我不想「來」,我重又從桌上拾起煙斗吞雲吐霧,就像要用這煙霧來遮擋她向我的進攻。她果然不再向我進攻,歎了口氣說,我猜你肯定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說我是有一個很愛的人,她說能告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說很抱歉不能。她說你為什麼要把單純的事情複雜化呢,我並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對她說著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從我手中抽出煙斗時我聞見了她頭髮上的氣味

  兒,我簡直無法容忍那種氣味兒。你知道氣味兒對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氣味兒不對我就絕不可能對一個人產生性的衝動。我不能習慣她的氣味兒,我無法準確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味兒。總之是我這樣一個男人本能排斥的。她離我越近那氣味兒離我越近我就越冷靜越疲遝,一直到她從我的房間裡消失。你覺得怎麼樣小跳,你誇我一句我求求你誇我一句。

  方兢以為尹小跳會被他的講述所打動會為他這次表現出的忠貞而自豪,他這少有的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對異性出色的拒絕,豈料尹小跳卻單擇出他講述當中的『氣味兒」和他討論起來。

  她說,你講到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後你又說當她走近你時你聞到了她頭髮上的氣咪兒,那氣味兒使你無法容忍,一個氣味兒不對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衝動。那麼,要是她走近你的時候她的氣味兒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種是能引起你衝動的那種呢,你還會為我守住你自己嗎?

  他說你真讓我吃驚小跳,我是懷著奉獻的心情,把在廣州表現得如此規矩的我奉獻給你的心情告訴你這一切,我指望你會鼓勵我安慰我會為我叫好,可是你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她說那麼你究竟想讓我說些什麼呢,你把一個男人起碼應守的道德準則變成了一個特例一個值得炫耀的功績一個讓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連你自己都承認是那位女畫家的氣味兒不合你的胃口你才興致全無不是嗎?

  他說我錯就錯在對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是卻引得你跟我斤斤計較。

  她說這不是斤斤計較是事實本來如此!我的位置從來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對各種氣味兒的需要與否才是第一的。你以為我會感謝你?要想謝我也應該謝那個氣味兒不對的女畫家,她那不對的氣味兒才把你推回到我身邊,難道這不就是事實嗎!

  他說你能不能閉嘴別再提那個「氣味兒」!

  她說真對不起『氣味兒」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說好好好, 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為什麼就看不到我看重你愛你的那一『面呢你為什麼變得這麼,這麼尖刻!

  她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這一瞬間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誡她的那些話,那些話使她心煩意亂倍加惱火。她不再是那個對方兢的一切寬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愛來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內心角色已經轉換,她要以一個準備與方兢結婚的人的姿態來判斷和要求他的行為她必須尖刻。她尖刻,還因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強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確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無法做到像沒事人一樣地如從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種「坦率」。這「坦率」與其說是對對方的尊重信任,還不如說是一種不把任何人當人看的霸道。她對方兢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不過我相信也很難再有別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這一番番的「坦誠」,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說你為什麼這樣講話你讓我到哪裡去找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你……

  她很反感這個「婆婆媽媽」,她反感方兢把這頂婆婆媽媽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她就在挑剔著方兢的時候也強烈地感受到方兢對她的挑剔,這使她心中掠過一絲驚慌,因為驚慌,她就反而要硬撐出一種強硬擺給方兢看。她心中厭惡著自己這強硬,卻已是欲罷不能。她顯出氣短地說留著你的婆

  婆媽媽給別人用去吧,我不是你們家的家庭婦女。

  但這時他卻不說話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著她說,我在想我的女兒。我在想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對我女兒關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國給她買些衣服和玩具權作是盡了父親的責任。我在想也許我應該回到我女兒身邊去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聽上去方兢就像在譴責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著尹小跳的腦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他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兒來降低尹小跳的分量,來追悔他和尹小跳的關係。她想盡力挽回一下,但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事情該怎樣做下去。其實,這原本就是一樁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著尹小跳的「尖刻」「強硬」和「婆婆媽媽」,向她亮起了退卻的警示燈。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調轉頭去退進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著,卻仍然半瘋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裡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