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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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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那天向文成給武備寫完信,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他對秀芝說:「秀芝,今後我眼前不再有白天了。」 秀芝早就發現向文成眼睛的變化,她發現他把擺在眼前的《冀中導報》翻過來掉過去就是不看,便知道他不是不想看,他是看不見了。秀芝看著向文成隻暗自掉淚,向文成卻還是摸索著報紙不放手。他把從前他看過的舊報和沒看過的新報分開擺放,又拿起幾張新報對秀芝說:「把這幾張給我念念吧。」秀芝犯了難,心想這是怎麼了,難道不知道我不識字嗎?正在納悶兒間,向文成又說:「你也不必犯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算是個近墨者了。我沒有考過你,我估計你識二百字只多不少。識三百字就可粗讀文章了,你試試,不認識的字我遞說你。」向文成和秀芝說話,不看秀芝也不看報紙,兩眼只看著屋頂。秀芝無奈,展開一張《冀中導報》,「念」起來,這張報紙上有歐洲戰場上的新聞。秀芝沒念過報紙,但她知道念報要先念標題。她對著一行大標題念道:「歐……洲前線大……」她不認識「大」字後面那個字。向文成看著房頂說:「那是個『捷』字,一個提手,這邊像個『走』字,可不是走,念捷。捷就是勝利的意思。」秀芝說:「捷報也是這個捷吧?」向文成說:「對,也是這個字。捷除了當勝利講,還當『快當』講,常說快捷就是這個捷字。」秀芝不認識「捷」,可知道捷報。近來捷報越來越多,有首歌唱道:「捷報捷報碉堡又攻克了,捷報捷報縣城也拿下了……」秀芝接著把歐洲大捷的文字磕絆著「念」完,又念下一篇。她對著標題念道:「蘇聯元師華西……」向文成截住她說:「那不是個師,是個帥,只比師少一橫。這是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事,你快念吧。」秀芝又磕絆著念起來。向文成從這段文字得知,蘇聯元帥華西列夫斯基已從歐洲戰場調至遠東戰場。聽完這個消息,向文成對秀芝說:「這消息看來只是人事調遣,其實這裡面可有了大學問。華西列夫斯基為什麼能從歐洲調回來?這說明那裡不需要他了。為什麼不需要他了?因為歐洲戰場的戰事已接近尾聲了,就是說德國戰敗已成定局,這老華才能拔出腿來遠東,遠東就有好戲看了。」現在向文成願意把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叫做老華,他這樣叫顯得挺親切,就像他管尹率真叫老尹。 向文成既已知道老華到了遠東,就又迫不及待地問秀芝,問她這張報紙上的標題還有沒有遠東或者日本兩個字。秀芝挨著往下找,原來就在「老華」來遠東這篇文章的下面還有幾個大字:「蘇聯對日宣戰」。這幾個字雖然也不小,但排在了老華來遠東的下方,秀芝發現這幾個字也就晚了一步。她把這個標題念給向文成,向文成一驚,對秀芝說:「報上這個安排有問題,這麼大的事怎麼放在這麼個不顯眼的位置。」秀芝說:「字倒不小。」向文成說:「字不小位置不對也不妥。這報上的文章是各有其位的,就像一家人排輩分,誰在哪兒就得在哪兒。辦報辦報辦的就是這個規則。這蘇聯對日宣戰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這老華來遠東不過是這裡面的一環。沒有蘇聯對日宣戰,哪有老華的來遠東?往下念吧,快啦,快啦!」向文成這「快啦」指的是日本人的末日。他讓秀芝繼續念報,不再提遠東、老華和日本,只提醒秀芝在報上找兆州兩個字。說:「兆州這兩字你橫豎是不生。」秀芝把報紙反了個面兒找兆州,她找到了,有段豆腐塊大小的文字說,適應抗日形勢的發展,「兆州代安日軍據點被攻克」。向文成說:「我就猜著該有代安的事了。還有哩,你找吧。」他說的還是兆州。秀芝又在報上一陣尋找,果然又有了兆州的事。文章說的是兆州前大章戰役。前大章戰役是八路軍一次有準備的圍殲戰,如同蘇聯戰場的斯大林格勒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扭轉了歐洲戰局,前大章戰役也扭轉了兆州的抗日形勢。笨花的金貴就死於這場戰役。那天金貴的屍首運回笨花,下葬時,金貴媳婦哭得死去活來,不顧村人的勸阻,非要往金貴的墓穴裡跳不可,哭著喊著:「金貴我要跟你走呀!」消息傳到向家,秀芝對向文成說:「她跳的哪門子,金貴又不稀罕她。要是小襖子跳還差不多。」向文成說:「其實,她倆誰也不跳,金貴媳婦就盼有個人拉住她哩。小襖子要是還活著更不跳,她准保躲得遠遠的。」 現在秀芝一念到前大章戰役,又想起金貴媳婦要往墓穴裡跳的事,向文成想的卻是這一張報紙顯示了一個世界,從歐洲一直顯示到兆州的代安和前大章。向文成想著,就催秀芝接著在報紙上找,說:「你念了歐洲,念了兆州,你還隔著地方呢。」秀芝問她隔著什麼地方,向文成說:「你還隔了縣一級。報上不能從歐洲一跳跳到村鎮,代安和前大章再重要也是個村鎮。我估摸,河間和安平的事也該有了。」秀芝按向文成的指示在報上找河間和安平,她真找到了。她把報紙翻了幾個個兒,說:「總算找著了,在這兒呢。」秀芝找到八路軍攻克河間和安平的消息,很是喜出望外。她喜的是這兩個縣城被攻克了,她喜的是,這是她用自己的眼睛從字面上認出來的。她暗自高興著,她終於有機會認識了自己的閱讀能力,這能力是伴隨著一條條勝利消息被證明出來的。她又拿起一張報紙要念,向文成卻說:「先停止吧,剛才你念的這張分量可重,能頂平時的好幾張。行了,這就大局已定了。」他囑咐秀芝,再來了新報紙千萬保管好了,近期的報紙一份也不要丟,把形勢連起來看,才會越看越明白。 抗戰以來,郵路不通,向文成訂不到別的報紙,就只剩下這一張《冀中早報》。這《冀中早報》,鉛字被印在窗戶紙一樣的紙上,版面也不似先前的《申報》熱鬧,沒有市井的花邊新聞,也沒有梅蘭芳牌的香煙廣告。但向文成很看重這張報紙,他覺得這是自己人辦的報紙,上面的文章條條都可信賴。 向文成養病,照顧不了世安堂,秀芝就把世安堂的門打開做些清掃。遇有鄉人找向文成看病,秀芝還是熱情地帶著病人來找向文成。若是同艾遇見看病的同鄉,她就會把鄉人截在院裡詢問病情。待她對病症有所「判斷」時,就說:「不用找文成了,跟我來,吃一劑六味地黃丸吧。」邊說邊把人帶進世安堂拿藥。同艾這些年身子軟弱,吃了不少湯藥、丸藥,也是久病成醫了。但她「行醫」是有分寸的,六味地黃丸屬調理藥,適度調理對病人總不會有害處。她只把世安堂那些溫和的調理藥開給鄉親,她願意兒子向文成有更多的時間安靜地調養自己。她給鄉人包好六味地黃丸,還不忘囑咐一聲,吃時如果用兩盅黃酒做引子,效果會更好。 喜人的消息越多,後方醫院就越加忙碌。有戰事就有傷員,戰事多傷員就更多。後方醫院所到之處,常常是整個村子都成了病房。後方醫院還住在代安。 日本戰俘松山槐多也一直跟著後方醫院活動,目前他快要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了。他穿著八路軍的軍裝,身系白圍裙,挨家串戶地為八路軍傷員打針換藥,看上去和八路軍沒什麼區別。村民們大都不知道他是個日本人。關於他的去留,上級找他談過幾次話,松山槐多表示他決心要留在後方醫院。他工作積極,對人和藹,和大家相處得很友好。他平時少言寡語,和有備單獨相處時,話才多起來。他喜歡操著他所掌握的漢語,和有備無拘無束地交談,只在取燈犧牲以後,他才遠離了有備許多天。那時他不敢再接近有備,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備的姑姑都幹了些什麼。那些日子有備對槐多也變了態度,他沉著臉,看見槐多只當沒看見。松山槐多很苦惱,後來他終於想出辦法改變了他和有備的關係。一天早上,有備睡覺醒來,發現枕頭邊上有一張紙,他一看便知這是槐多本子上的紙。有備拿起紙來看,紙上是一幅畫,畫個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寫著松山槐多,畫旁還有標題,標題是:「日本人認罪圖」。有備拿了這張畫去找槐多,槐多對他說,紙上的松山槐多並不只是槐多一個人,他代表全日本,總有一天日本會向中國認罪的。 有備原諒了槐多。他對槐多說:「你不要躲著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對日本人的仇不會記在你的身上。現在全世界都在為我取燈姑報仇呢。」 槐多哭了。 這天上午,有備和槐多為一個傷員換完藥往回走,不知不覺走到村外的梨樹趟子裡。代安村正處兆州梨區,村子被梨樹包圍著。這裡的梨屬兆州的上好品種雪花梨,聽代安人說,哪棵梨樹都有幾百年。正值七月,梨只待成熟,槐多和有備不斷用手扒開擋住他們去路的樹枝朝梨園深處走。槐多問有備:「有備,你說現在是我帶著你走,還是你帶著我走?我是個日本戰俘,你是個八路軍。」有備說:「依我說,都可以。我是八路軍,可你的歲數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說:「你的回答是很機智的。」他們走到梨樹趟子深處,就著一塊細砂土坐了下來,梨們齊著他們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個青梨說:「那時候,我們面前要是有個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說那時候,有備就知道他說的是戰前,「那時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東京學美術以前,在屬長野縣的信州念中學,家裡還有當農民的父母和一個妹妹。父母努力培養著槐多,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公司職員。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願考取大學,報答父母的厚愛。可是中學裡有一位姓加藤的老師卻把他帶上了學習藝術的道路。為了培養槐多對美術的興趣,加藤不辭辛苦,經常自己出資贊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術展覽。有一次他們在京都看一個叫「二科會」的法國畫展,就在這個展覽會上加藤老師還為槐多買了一本德富蘆花著的《自然與人生》的書,這是一本描寫法國畫家柯羅的書。一次畫展一本書,終於使槐多下定決心去考東京美術專科學校了。有了決心,接下來便是在這種決心鼓動下的旅行。加藤老師是決心要讓他的學生認識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請了兩個學生,他們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師帶著,在一個假期走遍了長野的山山水水。他們的同學中還有一位女生,這給他們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們一路走著、畫著,大自然,、友誼和愛情常使槐多激動得不能自製。說到愛情,槐多總要解釋一句:「其實我那叫什麼愛情,只不過是對那位女生的傾慕罷了。我傾慕人家,可人家並不傾慕我。我看見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為我們燒水做飯,飯熟了就喊:『喂,我說槐多,你不吃呀?』那是我正在山上看著她發楞。」有備說:「正在傾慕?」槐多說:「正在傾慕。」自此有備腦子裡便多了一個形容詞叫傾慕。 「其實飯也沒什麼好的,也就是農民的飯食,煮蘿蔔。」槐多說。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個梨該多好。有備也替槐多想。槐多說:「其實蘿蔔在我們那一帶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說,每逢他放假回家,母親也是早早煮好一鍋蘿蔔等他回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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