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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又過了一會兒,小董問有備:「有備,你說咱粗睡還是細睡?」

  冀中這一帶人誰都懂得粗睡和細睡的區別:粗睡是和衣而臥,細睡是要把衣服脫光。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有備也沒有作出回答。本來他是要說粗睡的,又覺得一天的勞累,只有細睡才能解乏。可細睡……哪能呢。

  小董見有備不作回答,沖有備扭過頭,笑著說:「這樣吧,咱不討論了,也不強求一致。我先吹滅燈,剩下的事個人處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燈。」小董說完喊了個一二三,吹了燈。

  黑暗籠罩起這屋子和炕,只有窗紙很白。今晚月亮正圓,月亮正對著窗子照耀。有備只聽見被單的那一邊小董的一陣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細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綁腿呢。有備也摸索著解下綁腿,解下綁腿才感到渾身的輕鬆。他和衣躺下來,開始找他那半邊被單。果然小董為他留出了屬￿他的那半邊。有備抓著了被單,但沒有去蓋,一身衣服是可以頂被單的吧。他轉過身背沖著小董閉住眼,他想忘掉身後粗睡或者細睡的小董,只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夠入睡。剛才他在小董面前竭力裝著對這盤炕的平靜和無所謂,都是裝的。其實從他知道大娘留給他和小董一盤大炕那時起,他就不平靜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陣陣冒著汗。小董是個女的。

  有備想忘掉身後的小董,小董卻又在黑暗裡說話了,她說:「有備,你小時候玩過『過家家』嗎?」

  有備說:「也玩。」

  小董問:「你裝過新女婿沒有?」

  有備說:「也裝。」

  小董又問:「你會作揖嗎?」

  有備不回答。有備不回答是因為他覺得作揖最難,而新女婿首先要會作揖。那些十字披紅雙插花的新女婿,穿著不隨身的長袍馬褂,逢見鄉親,把手一抱,拳頭舉過頭頂,腰也跟著彎下來。隨著腰的直起,抱著拳的手再自然下垂。有備覺得這個動作最難。兒時他就背著家人做過演練,卻沒有一次成功。

  有備沒有回答,小董已經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嚕。有備聽見小董的呼嚕,反倒把閉著的眼睜開了。他再看這黑屋子時,剛才的黑暗不見了,他看清了屋裡的一切。有備小時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閉一會兒眼,再睜眼時就能看見黑暗裡的一切。有備用這一知識,經常為自己設置一些舉動。秀芝讓他到黑屋子裡去拿東西,囑咐他先點上燈,他偏不點。他在黑暗中緊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就能看見他要拿的東西。向家有個很深的山藥窖,秀芝就讓他下窖拿山藥。他剛下去時窖裡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沉住氣,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大塊小塊的山藥就能分清了。後來抗日了,村裡有了地道。有備能在地道裡不點燈,熟練地四處穿行。來醫院後,有備問小董這是什麼道理,小董告訴他,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縮小的緣故。人在黑暗中閉眼的過程便是瞳孔的放大過程,只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見黑暗中的一切。貓和貓頭鷹晚上能看清周圍,都是因為瞳孔的放大。

  現在有備的瞳孔放大了,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過窗紙把光明鋪了一炕。有備還是想著一件事:小董是粗睡還是細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細睡在腦子裡不停地作著轉換,還是得不出結論,便很想轉過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這樣明亮。有備朝小董轉過身,他看見了小董,結論也有了,原來小董是細睡的。一縷月光正照在小董光著的肩膀上,被單只潦草地遮著胸。她的頭髮撲散了一枕頭,打著呼嚕睡得很香。有備連忙又把身子調轉過去,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明。這時就聽小董翻了一個身,一條胳膊沖有備甩過來,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這使已經轉過身去的有備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頭,他再次轉過身來看小董,原來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個「光屁溜兒」。她斜趴在炕上,被單讓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發育成熟的臀部,鼓繃繃的像兩座放光的小山。有備的心一陣猛跳,他背過身去決心遠離這兩座放光的鼓繃繃的小山。但睡眠離他越來越遠了,他覺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著他的軍裝,緊閉著的眼皮跳動不止。他想,也許這就叫心驚肉跳吧。

  經過一陣心驚肉跳的有備,還是決心要「遠離」背後的小董。這就要去想點別的,他打算想點小時候的事,想想笨花的莊稼,笨花的樹和葦坑,想想坑裡的小夥伴們。誰知一想到小夥伴,耳邊又出現了小夥伴們對男人和女人的議論。笨花有個叫「酥瓜」的大孩子,長得真像個酥瓜,長腦袋,長脖子,長身子,連襠裡的小雞也偏長。他點子多,故事多,說看見過不少男女的事。酥瓜見識多,在孩子群裡就要拔尖領先,為此他編排一些要佔先的計謀。比如他在團夥裡搞「桃園結義」。要產生劉、關、張。方法是他喊一二三,大家一齊往葦坑跑,誰先跑到葦坑就是劉備,第二名是關羽,第三名是張飛。酥瓜跑第一是有把握的,他跑了第一當了劉備,接著關羽和張飛也產生了。但是過後並沒有人管酥瓜叫劉大哥,還是叫他酥瓜。那時有備也跟這跑過,他跑在最後。跑在最後的有備總是接受這個「三結義」陣營的吸引,逢到他和父親向文成不對付時,就來投奔酥瓜。酥瓜也不轟趕他,他就跟著桃園結義的兄弟鑽葦坑,鑽莊稼地,聽酥瓜講男女的故事。酥瓜隨便出個題目讓大家猜,就能難倒大家。他說,新婚的男女上了炕,「辦事」之前誰先說話?有人說男的先說話,有人說女的先說話。大家一陣七嘴八舌,還沒有掙出結果,酥瓜又有了新問題。他說,男的先說,說什麼?女的先說,說什麼?那時有備還小,這問題引不起他的興趣。如今當他回想起兒時聽見的這個問題時,便覺得這問題實在難以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身後的小董打起了比方……這該怎麼說呢?

  有備覺得很對不起小董,這故事不知為什麼又牽連到了小董。唉,去他的小夥伴吧!去他的酥瓜吧!有備一邊再次暗下決心不去胡思亂想,卻又想起了更具體的男女故事。男女故事他聽過一些,也不是專門為了聽而聽,是他和酥瓜接觸的不經意。後來小董教他生理學,他才知道酥瓜的故事有些符合男女生理,有些並不符合男女生理。現在這些符合男女生理還是不符合男女生理的故事一個個地都浮現出來,那故事有頭有尾,頑固地在有備眼前展現:

  從前有個男人和女人大白天要辦事,就對炕下的兒子說:「街上有個耍猴的,快去看吧,給你兩毛錢……」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從前有個女的自己睡,有個男人從窗戶裡爬進來就要……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從前有個賣杏的從一個破窗戶前路過,聽見窗戶裡一男一女正辦事……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從前有個新媳婦,嫁了個傻女婿,晚上新媳婦等他來辦事,他不來,新媳婦聽見樹上喜鵲叫,就對傻女婿說:「你聽喜鵲說話哪,你猜喜鵲說什麼?」傻女婿說:「喳喳喳唄。」還是不來——是人都知道喜鵲說的是髒話。喜鵲有時報喜,有時也說人都說不出口的髒話。

  ……

  有備很為自己現在的思緒而苦惱,有備很為自己現在的思緒而上火。他想,我還不如就是那個傻女婿呢,不知辦事的傻女婿倒什麼也不想了。

  後來講故事的酥瓜也當了八路軍,在軍區三縱隊,呂正操直接領導著三縱隊。前不久三縱隊在獻縣開了一個慶功會,有備看見酥瓜也站在臺上,戴著大紅花。報告人說,酥瓜在河間的一次伏擊戰中,一個人用刺刀挑死三個日本兵,還抓獲了幾個俘虜。會後有備在台下見到酥瓜,酥瓜說,他抓的俘虜中還有日本娘們兒,他真想看看日本娘們兒那地方什麼樣兒,日本娘們兒的衣裳肥,一掀就能看見。可惜日本娘們兒很快就被押解走了,酥瓜覺得很惋惜。酥瓜還說,先前他說看過這個那個,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過,他那些故事都是聽西貝耳片講的。

  炕上的小董又翻了一個身,猛然坐了起來。她發現了自己細睡的姿勢吧,也有些不好意思。瞳孔放大後的小董也看見大炕很亮,她坐了一會兒,審視了一會兒自己,又審視了一會兒那一廂粗睡的有備,便又悄悄地躺下來。有備知道,小董又拽起了擠壓在身下的被單。

  天總算亮了,有備先跳下炕,在院裡的水缸前洗臉,故意把動靜鬧得很大。他是為了告訴小董,我可起來了,給你留出時間,你好穿上衣服呀。

  小董來到院裡,也在水缸前舀水洗了臉。她看見有備什麼也不說,不說也不笑。

  他們吃了大娘的餅子喝了大娘的粥,又扛起包袱上了路。這村離代安有二十裡。

  走在路上,有備只覺得天旋地轉,粗睡了一夜的他實在沒有休息過來。小董看著走得東倒西歪的有備說:「有備,其實你還不如細睡呢,細睡解乏。也怪我沒有要求你。」小董扛個大包袱在道溝裡跳上跳下,她是解了乏的。

  有備不說話,無意中又掃見小董那正在顫動著的臀部——小山一樣。他決心用生理解剖學的眼光去想那小山。解剖學上寫著:臀部有兩塊很發達的臀大肌,對維持身體立直起重要作用,臀大肌的外上方常作為肌肉注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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