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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來人說:「剛才在大棚裡,現在散了。我們闖下了大禍!」來人說著就要往糞幹裡鑽。

  也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跳進了向喜的蘿蔔地,是個日本兵。

  秫秸廈子裡的向喜和來人都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向喜對眼前的事已經判斷出了個大概。他一彎腰,連推帶搡把來人藏在了糞幹裡。糞幹像一堵牆擋住了來人。

  向喜不緊不慢地從廈子裡走出來,拿起掃帚就要掃他的院子。日本兵用半生的中國話問向喜:「你的什麼的幹活?」

  向喜指了指滿院子濕的和幹的大糞。

  日本兵問:「那個人到哪裡去了?」

  向喜假裝糊塗地說:「我的人,拉糞去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裡的一輛糞車。

  日本兵聽懂了向喜的話,可他覺得向喜是在支應他,他突然對向喜橫眉立目地吼道:「八格牙路!」

  向喜知道這是日本兵在罵他了。他不再和這個兵說話,拿起掃帚又開始掃院子。日本兵上前奪過了他的掃帚,要他繼續回答問題。向喜明白日本兵是要他交出那個演員的,便裝得更加糊塗。日本兵見盤問向喜沒有結果,就獨自開始搜索。他跑進屋裡搜查一陣,又從屋裡跑出來觀察院子。他終於注意起不遠處那幾排碼放糞幹的廈子。他貓著腰,如臨大敵般地向廈子一步步逼近。向喜順手抄起一把舀糞的鐵勺跟了上來。日本兵搜完了一個廈子,又來到第二個廈子裡。他的步子更加小心,也查看得更加仔細,不放過每一個空隙。他竟走到了那演員的藏身之處。

  當日本兵開始搜尋時,向喜也開始作各種假設:他假設這個兵真的發現了那演員。現在這個假設眼看就要成為事實,向喜就要面對這個事實了。深諳兵法的向喜,懂得兩軍交戰時,當你不希望對方發現你的隱蔽目標時,有兩種辦法:一是引開對方,二是消滅對方。引開是個權宜之計,消滅對方才是個最徹底的辦法。向喜決定用第二種辦法,他選擇了消滅對方。日本兵離「目標」越來越近了,可說是近在咫尺。向喜舉起了他那個舀糞的大鐵勺。當日本兵就要動手扒開眼前的糞幹時,向喜在後面掄圓糞勺朝日本兵頭上狠擊下去,日本兵歪倒在糞幹旁邊。向喜沖他的腦袋再擊一勺,瞬間血和糞湯糊住了日本兵的腦袋。

  玉鼎班的演員聽見響聲從糞幹堆裡站了出來,看看倒下的日本兵,看看手持糞勺的向喜,咕咚一聲又跪在地上,大叫一聲「掌櫃的」說:「我可給你闖下大禍了!」

  向喜伸手拉起演員說:「快逃命吧。」

  演員想跑又指指地上的日本兵,向喜說:「來,讓他進糞池!」向喜和演員把日本兵抬起來丟進糞池。向喜又讓演員洗了臉,脫了綢褲、灑鞋,把自己一條紫花褲給演員穿上,送演員跳出院牆。當院子裡複又空寂下來,向喜才努力思想起施玉蟬的名字和長相。說實在的,施玉蟬沒有給向喜留下更深的印象。這並不是說向喜對施玉蟬缺少愛戀之情,而是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暫。施玉蟬離他而去之後,向喜便沒有更多閒暇思念施玉蟬了,令他自顧不暇的事一件件接踵而來。在後來的那些年裡,他只有把對施玉蟬的愛戀和歉意,一古腦都給了取燈。

  向喜想著往事,想到取燈現在的歸宿,倒也覺得欣慰,他決定不再想她,就把演員脫下的彩衣也扔進糞池,便開始了他的等待。他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他知道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弄死個日本人,這大半是個以命抵命的結局。開始,他並沒有想和那個日本兵以命抵命。但事情的發展往往不隨人願。是什麼原因使向喜舉起了糞勺?是他聽見了玉鼎班和施玉蟬的名字,還是他聽見日本兵罵了他「八格牙路」,還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個小阪?也許這些都不是,也許就是因為日本人要修停車場,鏟了他保定雙彩五道廟的那塊燈籠紅蘿蔔地吧。

  向喜開始等待,他從房中炕洞裡找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是一支手槍,德國造的狗牌擼子。槍很老了,這還是那年在漢口文昌門碼頭和孫傳芳告別時,孫傳芳送他的。當時,因宜昌兵變,湖督王占元被免職,向喜的陸軍十三混成旅番號被裁撤,他將離任赴保定。後來,又有多少支更時尚的手槍經過向喜的手,但他棄甲為民時單保留了這支。他從軍中生涯的最後一站徐州一直把它帶到現在。當他作為難民離開保定,順容給他收拾飯盒時,他把它埋在了飯盒的第三層。當時飯盒的第一層是幹桃酥,第二層是兩個饅頭和一堆保定醬菜,第三層是一碗涼米飯,手槍就埋在米飯裡。飯盒躲過了日本人的檢查。向喜定居糞廠後,這槍就被他一直藏在炕洞裡。

  向喜拆開槍的包布,隨手拉動了幾下槍栓,又把子彈夾插入槍膛,把槍插在了腰裡。

  向喜收拾完槍,便有人進了院,是一夥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他們的腳踩在有糞和沒糞的地方。向喜估計了一下數目,是一個小隊。他按中國軍隊的編隊換算,一個小隊當是中國的一個排:三十號人左右吧。一小隊日本兵把向喜圍在當院,一個為首的向他發話,旁邊跟著翻譯。日本人開門見山地問那個日本兵的去向,並直接跟向喜要人。向喜平靜地說沒看見,日本人說,你沒看見我們看見了,他是跑進了這個院子的。向喜說跑進來又跑出去了。日本人問他從哪裡跑出去的,向喜沖著蘿蔔地一指。日本人讓向喜帶他們去查看地形,向喜把蘿蔔地指給他們。幾個日本兵開始在蘿蔔地裡辨認足跡,他們認出了那個兵的足跡,蘿蔔地很濕。可蘿蔔地裡只有沖著院內的足跡,卻沒有跑出去的。為首的日本人朝向喜逼過來,抽出了挎在身上的軍刀。軍刀舉過了他自己的頭頂,也舉過了向喜的頭頂。向喜本能地倒退了一步,舉刀人則向前逼近一步。向喜再往後退一步,已退至糞池邊。舉刀人把刀舉得更高了,當舉刀人大吼著朝向喜砍來時,卻在突然的一聲槍響中倒在地上——向喜向舉刀人開了第一槍,接著他又開了第二槍。差不多是在又一個日本人倒下的同時,向喜沖自己的太陽穴開了第三槍,他倒在了糞池裡。

  在並不遙遠的時間裡,取燈和向喜的死因襲了同一種模式。所不同的是,取燈沒有做到的事,向喜做到了:向喜到底有機會把第三槍留給了自己,而取燈在開第三槍時就被日本人攥住了手腕。

  兆州城內很少有人知道利農糞廠經理向喜的身份,倉本知道,葛俊也知道。但向喜人生的這種結局是他們萬沒想到的。倉本面對發生在利農糞廠的事件,當然要找葛俊問清楚。葛俊對倉本說,一切正如倉本所知,向喜在糞廠一呆八年,除經營大糞外,無任何活動,與城外的八路更無牽連,連笨花家中也斷了聯繫,他就是個開糞廠、擺治大糞的。葛俊本人早年雖和向喜拜過兄弟,但向喜回到兆州以後,他們就不再往來。如此,糞廠事件就變成了一個無頭案。葛俊的敘述基本屬實,他只向倉本隱瞞了一件事,便是玉鼎班主施玉蟬。葛俊隻字不提施玉蟬,倉本也就忽略了那事件的源起——玉鼎班的演出。而這時,施玉蟬早就混入民間潛回吳橋。

  葛俊願意利農糞廠的事儘早成為過去,他在倉本面前左右逢源地作著搪塞,說,這件事只能算個偶然中的偶然。

  向桂來找葛俊了,向桂身後還站著甘運來。他們找葛俊,是為了把向喜的屍首運出城外。此前,甘運來和糞廠的夥計已經從糞池裡撈起了向喜。他們給向喜仔細作了清洗,他們都知道向喜是個酷愛清潔的人。向桂又讓小妮兒找出裕逢厚一些庫存的衣料為向喜縫製了壽衣。向桂還特意囑咐小妮兒,壽衣切不可用日本料子做。但怎樣把穿戴整齊的向喜運出城去再運回笨花,向桂卻又遭了難,這才想到還得找葛俊。葛俊總算是舊情難忘吧,他繼續對已故的向喜表示了他能給予的「寬容」,他說,這件事他知道就當不知道算了,出城時只要日本人查不出破綻,他決不會報告日本人。可是究竟怎麼出城,他也無計可施。

  向桂和甘運來研究向喜的回家之計,開始他們想把向喜埋在一車糞幹裡趕車出城,又覺得天氣炎熱,糞幹不潔,屍體很快就會腐敗。後來才想到酒對於保護屍體的作用。他們決定用酒糠作掩護。甘運來從西街燒鍋訂了一車酒糠,把向喜埋在了酒糠裡,再把酒糠車趕回笨花。酒糠是做酒燒鍋的廢棄物,是牲口上好的飼料,常有人買酒糠出城。出發前,向桂又讓小妮兒清點了向喜的遺物,原來向喜的遺物極少,除了幾件舊衣服外,僅有一個搪瓷飯盒。幾件衣服被包在一個四蓬繒包袱裡。

  酒糠車在前,向桂、甘運來、小妮兒零零散散走在車後。出東門時,站崗的日本人用刺刀胡亂在酒糠裡紮了紮,沒顯出破綻,放過了酒糠車。酒糠車帶著一車的酒氣,來到笨花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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