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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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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兆州城每年有三個廟會,四月二十八是火神廟,最熱鬧。外地商賈雲集,搭棚唱戲五天。六月十五是水神廟,廟會就遜色:沒有了外地商賈,也不搭戲棚。九月初三是城隍廟,規模居中,像是四月廟的復興。今年六月十五廟,卻來了一班立棚演出的馬戲。這馬戲班並沒有馬,只演些雜技、戲法和西式魔術。兆州人管立棚演出的雜技都叫馬戲,對「撂地」演出的雜技叫變戲法的。這家馬戲班的大棚立在東坑以西,東面遙對十五中,北面遙對福音堂。

  今年世界風雲多變,美國的飛機轟炸了東京;歐洲的第二戰場,美英聯軍正直搗柏林城下;蘇聯人也早已把戰線推進到德國本土。凡此使人高興的消息,在兆州不準確地傳遞著。兆州的日本人還在高喊著完成大東亞聖戰,加緊「討伐和掃蕩」,竭力要表現出東亞帝國的霸氣。向文成用《冀中導報》上的形容告訴鄉親,他說,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兆州的六月廟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似是而非地延續。這個外來的雜技團,仿佛故意要給兆州人以希望,竟心氣頗高地立起往日的大棚,敲鼓鳴鑼地招徠觀眾了。這雜技團本來自兆州以東、百里之外的吳橋,班主是位女伶名叫施玉蟬。施玉蟬早年是闖蕩過大江南北、專演高空節目的名藝人,後來自己還鄉搭了個班子,名曰玉鼎班。這些年玉鼎班冒著抗日烽火一直活躍于冀中一帶。如今施玉蟬也已人到中年,自己不再出演。但她的雜技班子卻因她而名聲在外,玉鼎班的意思就是施玉蟬扛鼎而立。玉鼎班首次來兆州趕廟演出,並非有意而來。春天時他們自吳橋出發,逢集廟就立棚。六月時恰好漂流到兆州,趕上六月廟,便是玉鼎班的機遇了。

  原先施玉蟬也不知道兆州的六月廟,卻知道吳橋以西百里之外有個兆州。她先前的丈夫、人稱向大人的向中和就是兆州人。當年在宜昌她執意要與向大人分手,就因為舍不下自己那一身空中的功夫。世道變化莫測,多年以後她知道向大人也已還家為民。她還知道向大人和他們所生的女兒取燈落在了保定。她曾有過赴保定探視女兒的念頭,卻又唯恐給向大人保定的家室帶來不便,索性放棄了去保定認女兒的打算。大凡藝人遇事都要有些一刀兩斷的氣概的,藝人講的是拿得起放得下。施玉蟬拿得起放得下,決心不思前情,和向中和一刀兩斷,一心只撲在了自己的玉鼎班上。

  這個六月,玉鼎班來兆州立棚演出,施玉蟬幾乎忘記了兆州本是向大人的家鄉,他們求生心切,他們一心要掙錢。

  玉鼎班在六月廟上開鑼了,果真還招來了一些觀眾,一時間大棚裡熙熙攘攘。今天班主施玉蟬只坐在棚口賣票收錢,暗自計算著進棚的人數,心想這次來兆州,還真有些不虛此行呢。

  節目開始了,一班演員踩著鑼鼓點兒歡歡騰騰地亮相後,接下來的節目當是撂地的手活兒:仙人摘豆呀,砸碗復原呀,小姐妹的一陣對打、再鑽一回圈兒呀……然後是中國戲法:大褂裡變出魚缸,變出火盆,還能變出會飛的鴿子。高空才是玉鼎班的壓軸節目,這是施玉蟬對弟子們的親傳。但是,當今立棚謀生,只憑這些陳年俗套,玉鼎班還是不足以出人頭地,他們必得有更絕的絕活兒。深諳出新之理的施玉蟬,竟把洋人的大魔術移植了過來。這大魔術本是同鄉人先前在俄羅斯演出時的拿手好戲,施玉蟬生是不恥下問,將這驚心動魄的大魔術拿下。施班主還適應當今世界的審美需要,把現有的服裝、道具一再更新。大魔術開始了,一位燙飛機頭、叼著煙捲的女人站在一個立式箱子裡被推了出來,女人只將頭露在外面。魔術師用塊布把箱子一蒙,再把蒙了布的箱子一轉,箱子立時分成兩截,女人的頭也被齊肩「裁」下。這女人的腦袋飄飄忽忽地在那一半箱子上,依然自在地眨著眼皮抽煙。當魔術師複又把箱子蒙起再揭開時,箱中女人的腦袋又回到了自己肩上。一棚觀眾隨著這女人的分離、合攏發出一陣陣驚呼。在沸騰的人聲中,有人又推出一個更大的箱子,好似農家躺櫃,箱子上裝飾著銅釘鐵扣。一位穿著更加奇異的女人隨箱子登場,燙著金黃的頭髮,畫著藍眼皮;她裸露著肩膀和胳膊,身上一件帶羽毛的大裙子掃著地。魔術師把箱子打開,這女人鑽進去,躺下來。魔術師手持一把大鎖將箱子鎖住,又以黑布一塊把箱子蒙住,然後推著這箱子在大棚繞場一周。當箱子被打開時,從箱子裡站出來的,卻不再是那個裸著肩膀的黃頭髮女人,而是一個男人。這男人梳著油頭,留著「仁丹胡」,身穿一套黃呢軍服,背著手,做著滑稽的鬼臉。他一邊向觀眾鞠躬,一邊發著怪笑。一棚觀眾爆出了開心的哄笑,紛紛讚歎起這玉鼎班的絕活兒的神奇。人們心照不宣地玩味著這個「仁丹胡」小丑給眾人帶來的樂趣,連把門收票的班主施玉蟬見這節目收到的預期效果,也禁不住樂了起來。但這「仁丹胡」絕活兒也給玉鼎班惹來了麻煩,原來大棚裡的觀眾成分複雜,除了中國人還有日本人。觀眾裡有幾個日本女人,還有幾個日本士兵。剛才箱子裡變出來的穿黃軍服的「仁丹胡」讓中國人看了熱鬧開了心,日本人卻覺得這節目另有暗示,有人已發現那「仁丹胡」活脫兒就是一個日本人。看戲的幾個日本女人對一個日本士兵嘀咕一陣,那個日本士兵便跳到場中指手畫腳地咆哮起來,他命令玉鼎班的人都站出來。

  觀眾亂了,擠成一團往外跑。後臺也亂了,演員們知道是節目闖了禍。日本人在前臺咆哮,後臺那穿黃軍服的演員早就脫掉黃軍服,撕下「仁丹胡」,跳出大棚撒腿朝城內跑去。亂了陣腳的演員們問施玉蟬怎麼辦,施班主在危亂中也只好沖大家揮著手,示意各位逃命要緊。刹那間,眾多演員包括施玉蟬在內都跳過圍牆,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所幸看演出的日本兵手中沒有武器,不然這將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慘案。其實這個節目的編排並非施玉蟬要影射日本人,都是她要「出新」惹的禍。

  日本兵沖出大棚猛追四散的演員,其中一個日本兵緊跟那個「仁丹胡」不放。那演員在前邊跑,他隻身一人在後邊追。但他忽視了雜技演員的功夫,他們跑起來像飛一樣。那演員把日本兵拉得越來越遠了。但這日本兵死盯著演員的背影兒,仍是窮追不捨。演員跑進南街,他追至南街;演員跑至西街,他追至西街;當演員跑至西城牆下時,突然在日本兵眼前消失了。西城牆下有一帶齊胸高的黃土圍牆,窮追不捨的日本兵堅信那演員是消失在了那一帶黃土圍牆裡。

  利農糞廠的經理向喜正在掃院子。向喜每天都要把院子掃乾淨,他也常對幾個夥計說,糞是糞,院子是院子。糞髒,院子可不能髒,開糞場不能不顧院子。幾個夥計很注意向喜的囑咐,他們每天都不忘把院子打掃得清潔利落。遇有夥計倒不開手時,向喜就親自拿起掃帚掃。他先用噴壺把院子噴濕,待水跡滲入土中,院子尚潮時,才拿掃帚掃。這樣,院子不起土,還分外顯出些生氣。

  今天廠裡無人,兩個夥計到西關拉糞去了,另一個剛剛出門去買面。院中只向喜一人。他把院子噴了一遍水,便走到他的蘿蔔地,察看他的燈籠紅蘿蔔。六月本不是種蘿蔔的季節,種蘿蔔應該在頭伏以後——頭伏蘿蔔二伏菜。可向喜想作些新的試驗。早年他在笨花家裡種蘿蔔,種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糞幹。那時他不懂糞幹和生糞的區別,只讓群山多上生糞,結果生糞就燒死了蘿蔔。糞幹有勁,但性質柔和。那年他在保定家裡種蘿蔔,從西關買過糞幹施肥。還不知結果時,他又匆匆離開保定回到了兆州。後來,二太太順容來信說,他的蘿蔔被日本人修停車場給鏟了。現在正值六月天,種蘿蔔僅是個試驗吧。向喜已經發現蘿蔔纓子長得太旺,這又是個不好的徵兆。

  向喜正在看蘿蔔,有個人從天而降似的降落在他的蘿蔔地裡。這人中等個兒,膚色油黑,臉上還打著彩;上身光著膀子,下身卻穿著一條紅綢子彩褲,腳上是一雙黑灑鞋。這人一看見站在蘿蔔地裡的向喜,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頭點地的喊起了救命。向喜一看此人面貌、穿著奇特,心想這裡必有緣故,便一把將他拉起來,二人來到碼糞幹的秫秸廈子裡。

  向喜問來人:「你是何人?」

  來人說:「不瞞您說,您一看我帶著妝,就知道我是個賣藝的。」

  向喜說:「你來自何處?」

  來人說:「我來自吳橋。」

  向喜說:「怨不得聽你的口音有點熟。」向喜對吳橋口音是不生疏的,這口音提示著他繼續向來人發問道:「你有什麼武藝?」

  「我是個耍雜技的。」來人說。

  吳橋和雜技又使向喜不由得再問來人:「你搭的什麼班?」

  來人說:「搭的玉鼎班,玉鼎雜技魔術團。」

  「這玉鼎班班主是何許人?」

  「班主名叫施玉蟬。」

  「施玉蟬現在何處?」向喜似在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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