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群山在院裡套車,今天他要和同艾一起進城去裕逢厚。群山初來向家時,尚是個青年,日月荏苒,現在也四十開外了。四十開外的群山是孝河以南的人,身邊無兒無女,只有一個不壯實的媳婦在家。群山常年住在向家,幾乎成了向家的人,一個人支撐著向家所有的農事。長工們分「大活」「二活」,大活和二活是有著嚴格分工的:大活使牲口、耕地、搖耬拿苗。二活餵牲口、看水、掃院子、挑水。群山在向家把大活和二活的勞作集於一身。從前向喜就喜歡群山,現在同艾和秀芝都喜歡群山。她們都明白,有了群山支撐向家的農事,向家人才有了各自的「天地」。有一次取燈和向文成討論起少了群山的向家當是何等狀況,兩人作了許多假設,都是些不樂觀的假設。有一次農忙時群山媳婦病了,群山回家半個月,向家就像塌了天,水車不轉了,禾苗旱死了,牲口也病了。這時同艾就沒好氣地埋怨起兒子向文成,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說藥橫豎是不能當糧食吃。向文成就說:「娘,你別埋怨我了,我趕緊去給你請群山吧。」他把「叫」說成「請」。群山被向文成請回來了,同艾才停止了對向文成的絮叨。

  今天,群山只在粗車上套了一匹瘦騾子,又胡亂在車上撒了幾把亂草敗葉,儘量不叫這車顯出主人的身份。同艾在一旁就偷著樂,她是樂群山的聰明。從前她出門去元氏上火車,群山也是把車馬打整了又打整,把車輪、車轅擦了又擦,把車幃掃了又掃,連自己手中的鞭子也是仔細挑選。今天群山往車上撒爛草也是一種打整吧,同艾想。

  兩人說話答理兒來到兆州城東門,果然群山對車的「打整」奏了效。兩個日本兵正對一輛花枝招展的細車進行盤查,而對群山的粗車只掃了一眼就放他們進了城。

  同艾坐著粗車在城裡的街上走,進了東門是東街,路還是從前的路,街還是從前的街,但這路和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店鋪大都關著門。車過東坑時,同艾看見,只有十五中的門敞開著,門前有兩個站崗的日本兵。他們呆立在門口顯得非常寂寞。只待幾個日本女人嘰嘰嘎嘎從門內閃出時,四周才活躍起來。兆州人管日本女人叫日本娘兒們,日本娘兒們嘰嘰嘎嘎很快就走到同艾的車前。同艾知道這些日本娘兒們的身份,她們年紀輕輕,都不算好看,可臉搽得很白。她們是日本兵的隨軍窯姐兒。

  在縣城街上和日本娘兒們的遭遇,令同艾很是惱火。當她看見小妮兒時,心裡的火氣才漸漸平息下來。同艾喜歡看見小妮兒,長時間不見小妮兒,她就托人捎信讓小妮兒回笨花。有時候她想,她喜歡小妮兒的什麼呢,她喜歡小妮兒的人情多,是非少。

  小妮兒把同艾攙上繡樓,繡樓的牆壁上已不見向喜的照片。向桂也無心再作佈置,四壁空空蕩蕩的,空蕩而寂寥的繡樓正是如今裕逢厚的寫照。小妮兒給同艾沏了茶,同艾往茶杯裡掃了一眼,心說這是「高末兒」,茶葉的最低層次了。她一陣心酸。正在里間睡覺的向桂,聽見小妮兒和嫂子說話,急忙走了出來。他在同艾跟前坐下,神情拘謹。同艾細細端詳著向桂,他的背頭還留著,大約好久不梳洗了,頭髮豎著,泛著頭屑;眼睛上的眵目糊也很多很厚。同艾看著一身落魄的向桂說:「桂呀,先洗把臉吧,這寒磣樣兒怎麼給你嫂說話。」向桂都幾十歲的人了,同艾叫他,還像小時候一樣。

  向桂按同艾的指示洗了臉,同艾就當著小妮兒說了她進城的目的。她說:「驚動一下你的朋友吧,該驚動的時候就得驚動他們。你的朋友裡總有個把認識葛俊的吧?」雖是求人的事,但同艾的話裡沒有請求,只有命令。

  向桂表示,這件事他一定盡力。他和同艾想了些七拐八拐的主意,到底把葛俊請到了繡樓。同艾看見葛俊,不卑不亢地把事情給他作了交代,最後她說:「他葛叔,這可是我頭一回托你辦事。」她不說「求」,她說「托」。

  葛俊答應去辦同艾托的事,他們誰也沒有提向喜。

  向桂送走葛俊回來,同艾從衣兜裡掏出一張錢帖,交給向桂說:「這是一百塊大洋,我也不知道怎麼給葛俊,也不知道去哪兒兌換準備票①。你去辦吧。」

  向桂接過錢帖,交給小妮兒。

  同艾處理完葛俊的事,又對向桂說:「讓小妮兒把甘運來叫過來吧,我想看一眼你哥哥。」

  甘運來現在城內開修車鋪,當年甘運來在軍中就學過修槍。他不用夥計,自己租了個小門臉,會給自行車補胎,還會生火焊自行車的大樑。一會兒,小妮兒領來了甘運來,同艾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他聽。甘運來說:「太太,這也是我久久放不下的事,你不說我也不敢提醒你。哪怕就看一眼呢。咱這樣辦:你叫群山把車趕到糞廠的牆外隱蔽起來,我去糞廠把向大人叫到院裡。好在糞廠的牆頭矬,你站在牆外准能看見。要是咱們明目張膽地進糞廠,向大人准得怪罪我。他給我下過死命令,不許我把向家人領進糞廠。」

  同艾覺得甘運來的主意可行,便不再久坐,下了繡樓徑直讓群山把大車趕到糞廠牆外,隱蔽在一棵垂柳下。垂柳的枝條似簾子般地遮住了大車。

  向喜的利農糞廠有兩畝地大,被一帶矮土牆圍著。院裡,一面有幾間平房,平房前是個寬大的廣場和幾排秫秸廈子。另一面是個闊大的糞坑,有兩間屋子大。這糞坑是糞廠的主體,好比工廠的車間。開糞廠的就把收購來的人糞尿倒在這個糞坑裡發酵。糞廠的業務實際就是把湯湯水水的人糞尿製作成乾燥的塊狀物——糞幹,供當地人使用。當地人買糞幹是為了給白菜、蘿蔔當底肥,這是糞中的上品,沒有人捨得往大莊稼地裡使。

  糞幹的製作也很簡單:糞便在坑裡經過發酵後成了半成品,製作者用個長把兒勺子把半成品從糞坑裡舀出來,攤到廣場上晾曬,如同攤煎餅。幾天過後,這些「煎餅」就變成了糞幹。工人把糞幹一塊塊收起來,碼在廈子底下,等待出售。

  同艾躲在柳樹下,通過短牆往糞廠裡看,她看見甘運來進了門。甘運來進門就往糞坑那邊走,糞坑前有個人正拿一隻長把兒勺子往桶裡舀糞。同艾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甘運來走到掏糞人身後說話,掏糞人轉過了身。現在同艾和群山都看清了,這正是向喜。一旦向喜轉過了身,同艾就看見他身上的汗褂果真不肥。不知是汗褂本來就瘦小,還是向喜越來越粗壯。汗褂在肚子上緊繃著,露著一段接一段的肚皮。甘運來和他說著什麼,他一手拄著糞勺把兒,一手摘下草帽扇汗,拿著草帽的手還不時往廈子裡指,好像在說廈子裡的「存貨」問題。他說得輕鬆、平淡,如敘家常。同艾還看見,離向喜不遠處還有一小塊蘿蔔地,蘿蔔纓子支棱向上,紅的梗綠的葉。同艾想,這蘿蔔又是燈籠紅。

  甘運來是成心要多和向喜說些什麼的,而向喜顯然在勸他早點離開。他不顧甘運來的存在,戴上了草帽轉過身去,一把糞勺子又伸進了糞池。頓時,一股股蒸騰著的糞肥味兒更加濃烈起來,這氣味越過短牆,飄向大街。

  同艾當著群山的面看向喜,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表示。她見向喜不再理會甘運來,又轉過身掏糞去了,就也離開短牆對群山說:「走吧,回笨花。」在群山看來,倒像是同艾冷淡了向喜。面對著變成了掏糞人的向大人,她怎麼一滴眼淚也不掉呢。

  同艾沒有掉眼淚。她看向喜的時候沒有掉,回村的路上還是沒有掉。就仿佛她看見的那個掏大糞的不是向喜,那真是個掏大糞的。群山怎能知道同艾在想什麼,同艾在想:你真能去掏大糞,我就應該真把你當成個掏大糞的。

  甘運來從糞廠走出來,倒是抹著眼淚的。他走到同艾面前甚至都有些泣不成聲了。他扶住車轅,抽泣得不能自製,他那一陣陣的哆嗦,弄得車都搖晃起來。同艾故意讓甘運來抽泣一會兒,才安靜地說:「運來,快回鋪子去吧,你又沒個夥計。」

  同艾和群山回笨花,一路無話。只待大車行至笨花村口時,同艾才開口問群山:「群山,你說種燈籠紅蘿蔔,非得上大糞幹不可?」

  群山說:「當底肥就得大糞幹。」

  ①.準備票:日偽時期通用的紙幣。準備票出自中國聯合準備銀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