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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晚上,走動兒來了,走動兒又領來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見被燒焦的大西屋,又詢問了瞎話的事蹟,感慨地說:「要革命就得有犧牲啊,沒想到瞎話同志伴著自己的瞎話獻出了生命。他這次的瞎話說得值。他用瞎話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對笨花的氣都撒在了他身上。」

  向文成說:「瞎話是自願做個『墊背』的,沒有他的『墊背』,這次笨花的損失是不可想像的。在盧溝橋,日本人說丟了一個兵,就引出了一場『七七事變』。他們在笨花丟一個松山槐多,誰知道會引出什麼災難。」

  尹率真說:「遠的不說,近處的梅花鎮慘案,宋村慘案,日本人都是找的這種藉口,不是丟一個人,就是丟一匹馬。嫁禍於人,就是這個道理。」

  尹率真和向文成說著話來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讓在沙發上。尹率真說:「瞎話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還在日本人手裡。咱們不能袖手旁觀。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認識葛俊這個人吧?」向文成說:「認識,從前他和我父親還有過交往,此人還在我家吃過飯。沒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漢奸。打聽他幹什麼?」尹率真說:「你父親向老先生在縣城和此人還有交往沒有?」向文成說:「斷然無有。」尹率真說:「我想也不會有。你父親的行為也很使人敬佩,躲過日本人對他的拉攏,給自己找了個不同尋常的歸宿。好,咱們話歸正傳。你母親呢?你母親能不能和葛俊說上話?」向文成說:「你說的是從前。」尹率真說:「從前。」向文成說:「從前葛俊敬重我父親,自然也敬重我母親。現在,我母親對抗日的認識雖然膚淺,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壞人,葛俊在她眼裡當屬壞人。現在他是警備隊的中隊長,全縣偽軍警備隊才四個中隊,事變後我父親回兆州以前,葛俊還想通過我娘請我父親出山當漢奸。我娘當面和他客氣幾句,葛俊一出門,她就詛咒起葛俊,說葛俊葛俊將來割下你的腦袋你就傻了。我娘有時候也說俏皮話,她用了個『葛』和『割』的諧音打比方。」尹率真呵呵笑起來,笑了一陣說:「這樣我就可以給你交代任務了。」尹率真的意思是,讓向文成說服同艾去找葛俊,通過葛俊的關係,設法把甘子明營救出來。向文成說:「這件事興許有可能。咱們一起去見我娘吧。」尹率真說:「我只是去拜訪她老人家一下,具體交代任務的事還得由你來完成。」

  向文成領尹率真去東院北屋看同艾,同艾聽見有人進院就迎了出來。平時有人來找向文成都去世安堂,若是來人進東院,同艾便知道是找她的。八月天氣炎熱,同艾在屋裡穿著隨意。聽見有人進院,她就信手找了一件斜大襟夏布褂子換上。也來不及梳妝,又伸手在門後的臉盆裡蘸了些水,把頭髮抿抿。但當同艾出現在廊下時,還是顯出了些身份。這使得尹率真一看見廊下的同艾,竟不知如何稱呼了。他正在琢磨怎樣稱呼同艾,向文成先開口了,他對廊子上的同艾說:「娘,尹縣長來了。」

  同艾所站的位置使她顯得居高臨下,她對向文成說:「這還用你遞說,我還不認識尹縣長?」又對尹率真說:「俺有備可喜歡你哩。」

  向文成和同艾先說話,倒讓尹率真不必考慮對同艾如何稱呼了,他順勢把話題轉移到有備身上。他對同艾說:「有備可是個好孩子,第一次見面我就看出來了。」

  同艾說:「好不好的,人從來都是隨潮流走,潮流把你推到哪兒,你就得在哪兒。」

  同艾和尹率真講潮流,尹率真更覺得廊下這位婦人不同尋常。他想,同艾說的潮流也許是指抗日的大形勢,也許還暗含著其他。她的丈夫向喜,當年不就是被潮流卷到軍中去的麼!而向喜最終還是審時度勢,隨了他該隨的潮流。他去糞廠的舉動就是他對潮流的又一次審視。同艾的話還給了尹率真一種預感,他預感到他想托同艾的事十有八九會成功的。不過他仍然覺得正題還是應該讓向文成去細說,這時同艾卻把他和向文成一起讓進了屋。

  在同艾屋裡,三人剛坐定,同艾就突然對尹率真說:「尹縣長,還是趕快說你的事吧。」

  尹率真和向文成交換了一下眼光,想,不愧是向文成的娘,如此會斷事。

  不等尹率真說話,同艾又說:「你倆一進院,文成一叫娘,我就知道有事。文成平時輕易也不叫個娘,他一叫娘,身後還站著縣長,還不就是有事。」

  向文成見同艾猜出他們的目的,就對尹率真說:「你就親自給我娘交代一下吧,也省得我動員了。」

  尹率真就把他來找同艾的目的說了出來。

  同艾沉吟片刻說:「要不是為抗日的事,我是不會求那個王八羔子的。那次他為老頭子的事來找我,讓我差點兒把他罵出去。看著吧,葛俊葛俊,早晚叫人把頭割下來才俊哩。」同艾說完自己格格先笑起來。她答應進城去找一趟葛俊,只是還想不出見面的方式。她問兒子向文成,向文成早就想出了主意,說:「這事非我叔叔不可,先到裕逢厚,叫我叔叔把葛俊請到裕逢厚。」

  同艾說:「你叔叔,一副落魄的樣兒,現在往街裡一站,像《豆汁記》裡的莫稽差不多。生是讓日本人給坑的,差點連飯碗子都丟了。這當著尹縣長也不是外人,上月小妮兒不是還來找我借錢麼。」

  向文成說:「這不要緊,我叔叔再敗落,也是向中和的弟弟。葛俊再生分,也得給我叔叔點面子。」

  同艾接受了這個不尋常的託付,答應去找葛俊,尹率真告辭同艾,又去世安堂對向文成談了甘子明被捕以後的線索,說目前甘子明還在警備隊,還沒有被轉移到日軍的弘部。弘部是日本憲兵的領導機關,八路軍被捕後若被關押到那裡,便是九死一生了。最後,尹率真又問及向喜的情況,他問向文成,向老先生的身體可好,在城裡生活得如何,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煩。向文成說:「我父親的事只有一個人最清楚,就是本村的甘運來,先前他是我父親的副官。我父親入糞廠以後,只見甘運來一個人。甘運來從城裡不斷帶消息回來,說他身體好,吃得飽,糞廠的生意也還過得去。你問到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煩,是這樣,日本剛進兆州時,三天兩頭請他出山,都遭到了我父親的拒絕。後來他們也就不找了。可能他們也知道,在保定的時候就有一個叫小阪的日本人帶著高淩的信請他出山,都遭到過他的拒絕。小阪何許人?在天津時是板垣征四郎的人,現在是保定警察署的長官,還領導著特高課。看來日本人對中國的舊軍人有個政策,你不惹他,他也不輕易動你。這就是我父親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生存的原因吧。」

  尹率真離開世安堂後,又來到大西屋跟前。他看著被燒焦的大西屋問向文成,問他還準備不準備把大西屋重新蓋起來,說大西屋是為抗日立過功的。向文成說:「等以後吧,抗戰總有勝利的那一天。到時候,咱們慶祝完勝利再蓋大西屋。不擴大不縮小還照原樣,起名就叫個大西屋博物館。把從前的課桌、油燈、手術臺一律復原。好在黑板還是原物,我打算把黑板上的解剖圖和拉丁文保存好。」

  這次日本人來笨花,燒了向家的大西屋,燒了向家的草跺,還搶走了向家的糧食和花。大車和牲口倒保存了下來。向家跟醫院轉移時,一家人就坐在這掛「粗車」上,群山趕車,把兩個牲口都套上。向家的細車許久不用了,戰亂的年代太招搖。細車被扔在院裡的一個角落,常年風吹日曬,漆皮剝落著,車上的飾件也鏽跡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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