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東京美術學校的速寫本。本子上不光寫字,還畫著許多速寫畫,有鉛筆的也有蠟筆的。這些速寫畫引起了有備的極大興趣,從前他聽尹率真和取燈都說過這種寫生畫,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什麼是寫生畫。他翻開一頁看,是兆州的古城門,他看出這就是兆州的東門:土城牆上矗立著一個城門樓,門樓上有塊匾。從這個門洞出去走八裡,就是笨花村。在這幅鉛筆畫的下邊寫著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開一頁,是幾顆古柏樹,下面的記載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邊寫著「兆州的白菜比長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個光頭的男子像,有備看出是槐多的自畫像,畫的雖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備繼續翻槐多的速寫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這是槐多剛畫上去的。槐多先用鉛筆畫出草垛的形狀,又用蠟筆在上面塗了顏色。下邊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養傷於此。

  槐多的速寫本使有備向槐多說出了自己對美術的興趣。前些天,當有備得知槐多是個學美術的學生時,還不願把自己的興趣告訴槐多。那時他想,自己是個八路軍,而槐多是個日本兵,給日本兵治傷是八路軍的政策;和日本兵談畫畫就沒有原則了。但是今天,當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寫本後,他有點要向他請教的願望了。他對槐多說,其實他也畫畫,可是畫什麼不像什麼,這是為什麼。槐多說:「你畫畫讓我看看。」他就勢為有備擺了一個軍用水壺,讓有備在他的速寫本上畫。有備畫了一陣,覺得和眼前的水壺還是有距離,就問槐多是為什麼。槐多說:「我看出了你的問題。你畫一種圓東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線。圓線沒有標準,直線有標準。」槐多邊說邊從有備手裡拿過本子,為有備作示範。他先用虛線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方塊,又用直線在方體裡找水壺的各個圓線,然後再把這些不完整的圓線連接起來,紙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水壺輪廓。槐多又在這個輪廓上畫出了水壺的明暗,一個水壺便呈現在紙上。

  槐多的作畫方法使有備的眼界大開,心裡一陣豁亮。接著槐多又給有備講了比例的重要。他說,畫畫要先講比例,比如一個房子前臥著一條狗,狗旁邊還有一隻雞,那麼這三種東西之間就產生了比例,這種比例就叫比例關係。比如一個成年人大約有七個頭高,這也是個比例關係。槐多對有備說,繪畫的道理還很多,我講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屬￿觀察能力。在美術學校學美術,就是要鍛煉自己的觀察能力。

  有備為槐多治傷,槐多也培養著有備學習繪畫的觀察能力。槐多的傷腿逐漸痊癒,臉上的愁容也漸漸消失。閒暇時他常和有備一起到屋頂上畫寫生。有備問槐多,長野縣和兆州一樣不一樣。槐多說:「不一樣。長野縣有山,有水;兆州沒有山,只有一條孝河,河裡也沒有水。」有備說:「你是說兆州沒有長野好,是不是?」槐多覺出自己的言語有失,急忙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長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為什麼我在本子上畫兆州。」有備說:「兆州好在哪兒?」槐多說:「兆州和長野許多地方都相似。這裡的平原就很像長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鄉。長野有條千曲川,兆州有條孝河。孝河裡雖然沒有水,但它們彎彎曲曲的樣子實在一樣。我常常看著兆州想家鄉。」有備說:「那誰讓你們非要來中國不可。」松山槐多不說話了,可思鄉的心情顯然還在繼續,頓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是的,誰讓我來中國呢?」松山槐多沉默了,枕著自己的手掌在屋頂躺了下來。有備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邊。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松山槐多歎了口氣說:「有備,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聲唱起來,唱得婉轉動情,自己還流著眼淚。

  有備聽槐多唱完,就問他這首歌叫什麼,唱的是什麼意思。槐多說,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這是一首童謠,唱的是烏鴉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給有備翻譯著歌詞: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廟的鐘聲響了,

  手拉著手都回家吧,

  就像烏鴉歸巣一樣。

  孩子們回家了,

  月亮出來了,

  小鳥做夢的時候,

  亮晶晶的星星閃耀了。

  有備聽完槐多的歌詞,覺的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閃耀。從前有備不知道什麼叫朋友,他常聽大人說:「這是我的朋友。」「來了個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們真有朋友嗎?人真要朋友嗎?此時此刻,趟在屋頂上的有備想起了朋友這兩個字。他問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麼?」槐多告訴有備說:「叫莫塔其。」說完他問有備:「你問這幹什麼?」有備本來要說:「我們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能這樣說。槐多再好也是個日本兵,而他是個八路軍。槐多這時也警惕起來,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小孩顯然已經是他的中國朋友了,可他沒有自不量力,他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有備。

  平時,槐多喜歡隨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頭上,現在帽子就放在他身邊。有備喜歡這頂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質地,黑色亮皮的帽檐,都讓有備覺得新奇。尤其綴在帽子正中的黃銅「美」字帽徽,更顯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時,有備替槐多換藥時就故意把這頂帽子戴在自己頭上。現在,有備聽完了槐多的歌唱後又拿起了這頂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頭上說:「咱們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說:「我娘蒸糕呢,我聞見味兒了。」

  有備曾把松山槐多介紹給向文成和秀芝,並偷偷對爹娘說:「這個日本兵和別的兵可不一樣,可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向文成說:「你說他和別的日本兵不一樣可以,可你說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可就說不通了。好壞他也是個日本兵。」向文成說著看似不疼不癢的話,也早就在觀察松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備給松山槐多換藥,無意中也看見了松山的速寫本。他翻到兆州城門那一張就說:「城門的匾上還有四個字哪,你光點著四個黑點。匾上光點四個黑點不行。你應該添上去。」松山說:「匾上是有四個字,可一張速寫畫,不一定非把文字寫上不可,畫速寫是要講些概括的。」雖然松山委婉地拒絕了向文成要他往畫上填字的提議,可他由此發現了向文成的熱忱,他向他請教,問他那是四個什麼字。向文成說:「『東門鎖鑰』。看,多麼雄壯的四個字。那字寫得也好,出自唐代大書法家虞世南之手。」向文成說這番話時本能地流露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松山重視起向文成的話,但他並沒有把字直接寫在速寫畫的「匾」上,他在圖畫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門的匾上有四字為:東門鎖鑰。字體雄壯、有力。」松山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寫字時好像也帶著中國人向文成的心情和願望。

  有備和松山從房頂上下來,去向家吃糕。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鍋黃米糕。有備就覺得,這是他娘專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這樣說,她給松山和有備每人夾了一盤子,又從籠屜裡夾出幾塊,叫有備去給醫院同志送糕。有備興高采烈地去給大夥兒送糕,又覺得他這舉動似又減輕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向文成也來吃糕,他對松山槐多說,他知道日本人也吃糕,東亞人都吃糕,可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吃法。就此,你們講的大東亞共榮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來,笑容裡有幾分不自在。

  秀芝看著松山槐多吃糕,說:「今年的棗沒長好,年頭不好,棗也長不好。」

  松山明白秀芝說的年頭是什麼,那是因為他們這些日本人的存在。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向文成看出松山的尷尬,圓場似的說:「看明年的吧,明年沒個長不好。」他說得信心百倍,帶著「東門鎖鑰」般的豪邁。

  松山也聽出了向文成話裡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來,對著向家人說:「我預祝明年的好……年成。」

  向文成糾正他說:「應該說好年景,不是年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