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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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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戰鬥就像是被後方醫院「盼」來的。那戰鬥十分激烈,槍聲十分密集。笨花人把這種密集的槍聲形容成「炒豆」,他們說:聽啊,像炒豆。

  孟院長和全醫院的人站在院裡聽「炒豆」,向文成也在聽。他們都判斷戰場當在笨花以南,也許五裡,也許六裡。醫院立時進入了戰鬥狀態,大家都預感到他們面臨任務的嚴峻。這將不再是給長癤子的抹藥、給水鼓病人放水那麼簡單了。

  很快,走動兒跑進來。走動兒後邊跟著擔架隊。走動兒告訴大家,戰鬥是在一個叫大西章的村子進行的,原來這村子距笨花六裡,緊挨著石寧公路。走動兒還就他的所知把戰鬥作了描述。這是一次日本人對分區大隊的突襲?熏住在大西章的區大隊要突出重圍,衝鋒和反衝鋒持續了整整半天。四個村口都在進行著肉搏戰,敵我雙方倒在血泊中的人堵塞了村口,鮮血在車輒裡流淌,又把車輒裡的黃土凝固……

  民兵把擔架抬進院子,擔架橫七豎八在院中擺開。有備第一次看見了傷員,他這才知道槍子不長眼是怎麼回事。他眼前是流淌著的血,翻飛著的肉和斷裂的白骨。一位被炸斷了腿的傷員,斷腿連著皮肉就斜垂在擔架外面;一位讓子彈把胳膊打斷的戰士,那胳膊反常地擰在一邊;一位傷員的腸子流淌在肚子外頭,那傷員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腸子往肚子裡摁……有備受著驚嚇,有備又不願讓人看出自己正在受著驚嚇。大西屋變成了手術室,三個用門板搭成的手術臺已經開始緊張地工作。孟院長去為那個傷員收拾腸子;佟繼臣給那個斷腿的傷員實施截肢術;董醫助為一個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傷員清理創傷。他們都伸出手向有備要藥品、要器械。有備把藥品、器械分送到三個手術臺前,然後他還要按照醫囑,為手術後的傷員實施包紮。包紮就是打崩帶,原來打崩帶也有學問,戰地外科有一門學問就叫崩帶學,教材上畫著各式各樣的圖譜。先前有備只看著圖譜拿崩帶在自己身上練習,他時刻記著董醫助的話:槍子是不長眼睛的,槍子打道哪裡,哪裡就需要包紮。現在槍子就打在了戰士的肩胛骨上,有備就遇到了包紮肩胛骨的困難。有備拿起崩帶在那戰士肩上左繞右繞,崩帶怎麼也繞不上去,只在戰士的肩上松垮著。這時董醫助騰出手來就給有備做示範,崩帶在她手裡上下反復交叉有序,終於在戰士肩上固定下來。有備仔細觀察,也才記住了肩上打崩帶的套數。

  有備在驚嚇中受著鍛煉,他還記得那次給東湘村那位女患者導尿的事。如果說那位婦女的外陰讓有備受到過驚嚇,那麼今天,有備看見的這些和那次相比,那次的事簡直微不足道了。今天有備才真正嘗到了驚嚇是什麼滋味。比如,當醫生把傷員流出的腸子重新往肚子裡安排時,你的任務是要用手拉開傷員被切開的腹肌;比如,你要把一塊塊的碎骨用鑷子從一個人的爛肉中找出來;比如,你要把一條人腿抬出去掩埋。那位被佟繼臣截肢的傷員的一條斷腿,就是有備和董醫助抬出去掩埋的。當佟繼臣為傷員作完截肢術後,他一邊在臉盆裡仔細地洗手,一邊喊著有備。他口氣高傲地說:「向有備,過來。」有備走過來,看著正在洗手的佟繼臣。佟繼臣不看有備,仍然洗著手說:「清理一下汙物吧。」有備知道「汙物」是什麼,那是指處理傷員之後,遺留在手術臺上和手術臺下的一切廢物:一條繃帶呀,一堆不潔的棉球呀,廢瓶子、髒膿盤呀……有備儘量不理會佟繼臣的高傲,他按照佟繼臣的吩咐,開始認真清掃。這時他總會想到父親向文成對他的囑咐:他不因該和佟繼臣「攀也」,佟繼臣是醫生,他應該聽醫生的。

  有備清理完台前的汙物準備離開時,佟繼臣又叫住了他,說:「向有備,還沒有清理完哪。」有備圍著手術臺尋找,就見台下還有一條帶血的床單,那床單底下就是一條人腿。有備這才想起佟繼臣剛才做的本是截肢手術。一條人腿可以嚇昏有備,一條人腿也可以使有備清醒。原來他的職業正聯繫著這些長在人體上的胳膊、腿,和脫離人體的胳膊、腿。床單下的這條人腿是從高位截下來的,大腿的肌肉翻開著,骨頭的斷面從肌肉裡戳出來。有備知道這塊骨頭叫股骨,股骨的上端連著骨盆,下端連著脛骨。董醫助說過,股骨、脛骨是支撐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面有四頭肌包圍。但是現在不是有備學習研究股骨和四頭肌的時候,現在是要他扛起這條包括股骨、脛骨和附在上面的肌肉的腿,去把它掩埋,這件事不允許有備有半點猶豫,可他還是閉住了雙眼。他閉著眼搬了搬那條腿,覺的分量不輕,他還是去找了董醫助,求她幫忙。董醫助審視了一下眼前的事,動手先把那條帶血的床單鋪開接著就去搬腿。她搬起了大腿的一頭,有備學著董醫助的樣子,搬起了有腳的一頭。他們把腿在床單上放好,用床單包住,再用繩子捆緊,拿根木棍抬出了村。

  黃昏中,他們把那條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個青草坡上。七月,正是悶熱天,那條脫離開人體近一天的腿放出腐敗、惡臭的氣味。有備和董醫助埋好腿,沉默著往回走。還是董醫助先開了口,她看著一路無話的有備問:「有備,你怕不怕?」有備不說怕也不說不怕,只是低著頭走路。董醫助又自言自語似的說:「要說不怕才是假話呢。可這就是咱們的工作,淨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診我讓你導尿就難為了你,這回又是一條人腿。下一次,誰知道還有什麼想不到的事……對了,你還沒有包過死人哪,我可包過。」有備問董醫助人死了為什麼還要包,董醫助對有備說,八路軍有規定,犧牲的戰士每人要用兩匹白布包裹後埋葬。誰來做包裹哪?也是這些醫護人員。有備聽著董醫助講包裹死人的事,又正值黃昏時刻,便覺的更加瘮人。卻不知道這樣瘮人的事,還真是正等著他。有備和董醫助回到大西屋,那個淌著腸子的戰士死了,戰士身邊就放著兩匹白布。佟繼臣一見有備和董醫助進了院,就喊住他們,讓他們去包裹這位戰士,有備正在躊躇,孟院長走過來說:「這件事讓我和小董吧,有備還是個年輕同志,不能給他這麼大的壓力。」孟院長說著,把白布展開,就準備往戰士身上繞。小董搬起了戰士的身體,有備看見那戰士的身體很綿軟、很蒼白,肚子上縫合過的口子還滲著血。他克服著眼前的恐懼,主動參加進來,蹲下,扶住了那戰士的一個什麼地方,戰士的肢體已經發涼。轉眼間,戰士被包裹完畢,被包裹成一個圓柱子。孟院長這才對小董和有備說:「一發追擊炮正炸在肚子上、升結腸、降結腸、空腸、回腸雖然都做了連接,還是沒能活過來。」

  晚上還有擔架抬進來,醫院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經過治療的傷員們被分配在笨花的幾個堡壘戶家。一天一夜,有備就像度過了許多年。他只覺得自己很老很累,才體會到人為什麼需要「歇會兒」。過去有備從不知道什麼叫累,笨花人管累叫「使得慌」。那時他聽見大人說使得慌,就想,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人還有使得慌的時候?他奶奶同艾看見不拾閑的有備常說:「也不嫌使得慌」。有備就笑同艾,心想怎麼專跟我說我不知道的事。現在有備才覺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時候。懂得了使得慌的有備,又老又累的有備只覺得一陣陣天旋地轉,腳下也不自主起來,看來真該找個僻靜地方歇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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