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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交通又來了任務,這次任務是去奔兒樓家找奔兒樓。

  事情是這樣:根據形勢的發展,抗日政府要吸收各式各樣的人參加抗日工作,目前縣政府需要一名刻寫員。刻寫員要會寫又會刻。寫,是書寫大字小字,文件、書信、佈告;刻,是要會刻圖章,刻蠟板。尤其刻蠟版更是當務之急,政府要印公文、引教材,還要印糧票。這糧票更是脫產幹部的必備之物,幹部們沒有槍支可以,沒有糧票則寸步難行。他們在老百姓家裡吃過飯,要付糧票。老百姓把糧票積攢起來,待到交公糧時,可頂公糧的數上交。秀芝招待脫產幹部吃飯最多,攢的糧票也最多。每逢幹部交糧票時,秀芝就不要,覺得太小氣。可幹部們不敢不給,他們有紀律約束。現時幹部們身上帶的糧票就是經過刻寫員在蠟紙上刻出,在油印機上印出的油票糧票。

  政府物色刻寫員,走動兒就推薦了奔兒樓。縣長尹率真問走動兒為什麼推薦此人(現在尹率真是縣長),你瞭解他?走動兒說:「這個孩子我最瞭解。」接著走動兒就把奔兒樓寫字的特長和人品做了介紹。尹率真說:「我想起來了,莫非向文成同志家的對聯就是奔兒樓寫的?『處世無奇但率真,傳家有道惟中厚』。」走動兒說:「對著哩。你想,連向家都找他寫對聯,奔兒樓的字還能錯得了?」尹率真用力回憶著那副對聯,那確是一副少見的好字體。半楷半草的柳體字,當時給尹率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率真又問走動兒:「他只會寫字,也得會刻蠟版呀。」走動兒就說:「這活兒保險難不住他,他一摸索就會。」尹率真問:「怎見得?」走動兒說:「他會刻圖章,公章、名章她都會刻,連向文成開方子的名章、裕逢厚的用章,都是出自他手。」尹率真見走動兒推薦奔兒樓如此熱情,就好奇地問:「走動兒同志,你這樣熱情推薦此人,和他沾親?」走動兒說:「不沾親。」尹率真說:「帶故?」走動兒說:「不帶故。」尹率真說:「不沾親不帶故怎麼這麼瞭解?」走動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尹率真看走動兒不再說話,心想,也許其中有什麼緣故,就不再追問。他對走動兒說:「這樣吧,你去動員吧。人才再合適,也有個本人自願問題。咱們搞抗日統一戰線,首要的是本人得有抗日熱情,而這一切都基於本人對抗日的認識。你去動員吧,我對奔兒樓的能力一百個放心。有你的介紹,有向文成家的對聯作證,這就夠了。」

  走動兒領了任務回到笨花,雖然他在尹率真面前誇大了奔兒樓,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這件事其實他並沒有把握。因為這將是他和奔兒樓兩個男人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接觸,他該怎麼開口呢?走動兒在左右盤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黃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從前的那些個黃昏,就是在這個時刻,他正自東向西地走。他將要碰到那個雞蛋換蔥的,那個打洋油的,那個賣糖酥火燒的……今天他誰也沒碰見,他神不知鬼不曉地就來到奔兒樓家。那兩扇白槎小門虛掩著,他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又犯了躊躇。後來,當他想到現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帶著任務來的,才鼓足勇氣進了院。走動兒這次進院不似以往,以往進院,他頭也不抬,只知紮著頭邁者輕巧的大步一直往屋裡走。今天,他按照生人進院的「禮節」,站在院裡先咳嗽了一聲——生人進院先咳嗽一聲這便是禮節。果然,奔兒樓在屋裡就受了這禮節後問道:「誰呀?」

  「我。」走動兒在院裡規矩地站著說。

  「你是誰呀?」奔兒樓想不到是走動兒光臨。

  「是我。」走動兒又重複一遍。他只好這樣「我、我」地重複著,他實在沒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人在與人的交往中,實在沒有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時,就只有如此這般地支應下去。

  奔兒樓和走動兒用這種「誰」「我」的方式連續重複了一陣子,還是奔兒樓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見了黃昏中的走動兒。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奔兒樓的大腦門兒向前「奔」了兩下,轉身就往屋裡走。走動兒終於遇見了他早已預料到的問題——也不意外。他跟著奔兒樓進了屋,奔兒樓正背沖著屋門,雙手扶著桌子站著。顯然,他也知道走動兒會跟著他進來。走動兒站在這個熟悉的小屋裡環視了一下四周,先看見門後那個鍋臺。鍋臺上散亂地扔著幾個飯碗,雖有一盞油燈的照耀,它們還是顯得很模糊。鍋蓋敞著,四周粘著奔兒樓剛才吃過的什麼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麵的),粥鍋裡也歪著幾個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動兒看見了奔兒樓的日子,他想,這鍋裡是攢了幾天的碗呀。奔兒樓是無心洗碗的。走動兒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鍋裡,熟練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兒樓刷洗起鍋碗來。但這舉動卻激怒了奔兒樓,他猛然轉過身,沖著走動兒喊道:「你這是幹什麼?」

  走動兒說:「刷刷鍋碗吧。」

  奔兒樓說:「不用你。」

  走動兒卻不放下炊帚,他堅持刷著。他先把幾個碗洗乾淨,找到從前奔兒樓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鍋刷乾淨,把刷鍋水舀出來潑到當院。然後就著炕沿兒坐下來。走動兒的行動似乎讓奔兒樓安靜了一些。走動兒坐在炕沿兒上,掏出了他的短煙袋,點上一袋煙對奔兒樓說:「糧食夠吃吧?」

  奔兒樓不說話。

  走動兒又問:「棉襖拆洗了沒有?」

  奔兒樓還是不說話。

  可是走動兒已經看出奔兒樓的棉襖是沒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襖,油漬麻花,像粘了一層漿,硬挺著,前後都撅著。走動兒決定先從奔兒樓的生活入手談他要談的事。走動兒說:「奔兒樓,我知道你的糧食不夠吃,你的棉襖也沒拆洗,咱們走吧。」走動兒沖著奔兒樓說了一個「咱們」。

  奔兒樓面對走動兒,本來是要把他的憤怒貫徹到底的,剛才走動兒的刷鍋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兒樓的無名火。當走動兒說了一聲「咱們」時,奔兒樓的情緒不知為什麼穩定了一些,呀想聽聽走動兒的下文。

  走動兒見奔兒樓稍顯安靜,就說:「是這麼回事,我說『咱們』走,不是跟我走,我沒有什麼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一聽就明白,現時,有骨氣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們走吧。」

  走動兒的開場白果然吸引了奔兒樓,他終於朝走動兒轉過了身。。在燈光下,奔兒樓第一次專注地打量起炕沿兒上的這個人。先前他的眼光從來都是忌諱和這個人的眼光相遇的。他發現走動兒正用親切的眼光等待著他的回答,那眼光裡有無盡的誠懇和無盡的期待。奔兒樓想,也許他們兩人之間不能這樣無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終於沒有人稱地對走動說:「哎,你說讓我跟抗日走是什麼意思?」

  走動兒說:「跟抗日走,就是脫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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