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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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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走動兒不再往奔兒樓家走動,元慶的媳婦、奔兒樓的娘死了。那年走動兒來請向文成給奔兒樓娘看病,奔兒樓娘吃了向文成的藥,好了。可是過了不久,這女人又得了一種怪病,向文成便無能為力了。這女人逢人就說雷公那裡缺人手,她爹活犄角正在雷公那裡叫她,她就要到天上幫她爹下雹子去了。她滿街串遊,身披元慶的紫花大襖,腰裡系著褡包,裝成老爺們兒。她從前街轉悠到後街,連套兒坊、向家巷都轉到了。這一來人們才看清了奔兒樓娘的模樣:她小個兒、瓦刀臉,短胳膊。短胳膊縮在元慶的紫花大襖袖子裡就顯得格外短。一街人都看她,一街人都說,這女人可不如走動兒的媳婦三靈順眼,不知怎麼就單把走動兒給迷住了。 奔兒樓娘在當街瘋跑,元慶不管,奔兒樓更是羞慚,每次還是走動兒把她背回家。走動兒背著她走,路過世安堂時,去找向文成,請他在給她對症下藥。向文成看見奔兒樓娘就像個紙紮人,短身子在紫花大襖裡顯得很空洞。走動兒也不讓「紙紮人」坐,單把她戳在門後。向文成還是就過來,從兩隻大袖子裡找到她的胳膊,為她號脈,這脈象把向文成嚇了一跳。向文成行醫多年,還從沒有遇見過如此脈象:短促尚且不說,它跳跳停停,停停跳跳,跳和停都有一定的規矩,像什麼?向文成想起來了,像戲臺上的鑼鼓點。向文成深諳戲臺上的鑼鼓經,有一個叫《水底魚》的鑼鼓牌子,就是這個節律。向文成雖然覺得元慶媳婦脈象蹊蹺,病存疑問,還是按照一個醫生的責任詢問了奔兒樓娘的病情。他問她哪兒不舒服,為什麼單往街上跑》奔兒樓娘眼直勾勾地盯著向文成說:「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莫非還不和鄉親見個面?」向文成又問,是誰非叫你走不可?奔兒樓娘就說是她爹活犄角,是她爹叫她去攛忙。向文成一聽奔兒樓娘說的盡是胡話,,已知這不是一般的發燒熱症所致。他覺得這症狀和他看過的任何一種醫書都對不上,就直言不諱地對走動兒說:「走動兒呀,這病可難住了我,我估摸這當屬精神方面的事,我對這類病沒有研究,也不能亂下藥,只能先給她拿倆西藥片吧。這藥片屬鎮靜藥,吃了可以使人安生,吃兩片就能讓人睡個好覺,不會有害處。」向文成說的這藥叫巴比妥,也是山牧仁給他的,巴比妥屬鎮靜類藥物。 向文成說完打開一個小藥瓶,從藥瓶裡倒出兩粒小藥片,按照西醫包藥的規矩,把藥片包成五個角的西式藥包。中醫包丸、散包成四個角,西醫包藥包成五個角。向文成管這種藥包叫西式藥包。 走動兒聽著向文成的囑咐,一手攥住這個小藥包,背起奔兒樓娘走出世安堂,回奔兒樓家去給奔兒樓娘燒水吃藥。走動兒服侍奔兒樓娘吃了藥,坐在奔兒樓家黑屋子裡的一盞孤燈下等奔兒樓睡覺。誰知奔兒樓娘不僅沒有睡,反倒更精神起來。她趁走動兒正趴在桌子上迷糊時,霎時間便光著身子上了房,在房上高聲回答起她爹活犄角的問話。走動兒被驚醒了,他來到院裡,看見房頂上這個裸體女人正對著朗朗的星空說話。走動兒從她那話裡聽出,好像活犄角正對她發怒,嫌她遲遲不去。奔兒樓娘沖天空身著兩條光胳膊說:「爹呀,不要埋怨我了,不是當閨女的不願去,是我有一雙鞋還沒做起呢。光腳踩在雹子上凍得慌,凍壞了閨女的腳,你也會心疼。爹呀,我的鞋做起了,我來了……」 走動兒爬上梯子看奔兒樓娘,就見她手裡真有一雙新鞋。他這才想到,這些天奔兒樓娘除了在街上瘋跑,就是不停地做鞋。逢到她做鞋時,走動兒還以為她的病好了。誰知她做一陣子鞋,便又上了街。現在,當走動兒看見她光著身子正舉著這雙新鞋向著天空高喊時,他明白了一切。他蹬著梯子攛上房就去抱她,但是奔兒樓娘咕咚一聲已經癱倒在房頂上。走動兒上前摸了摸她的嘴,她已經斷氣了。在月光下,這個光著身子的短小女人像個面口袋一樣地倒下來,兩個漆黑的新鞋擺在這個雪白的「面口袋」旁邊。走動兒托起她往下走,只覺得她很輕,輕得就像一包袱花。 奔兒樓娘死了,沒有入殮,沒有棺材,沒有人為她披麻戴孝。元慶和奔兒樓倒像逃離了災難一樣輕鬆。他們把屬她的衣物一律掃地出門,掃到當街,點一把大火一古腦兒燒掉了。元慶還特意從後街請來一個師婆為他家驅邪。師婆身披偏衫,手拿一把柏樹樹枝,圍著火堆驅趕著奔兒樓娘的靈魂。師婆讓元慶和奔兒樓也各拿一把柏樹枝,和她一起圍著火堆驅趕。大火燒了半夜,一雙新鞋也化為灰燼。 元慶不給媳婦入殮,只對著走動說:「這回你可有活兒幹了,快去埋人吧,街門後頭頭鐵鍬。不許她進我家的墳地,埋得越遠越好,就按照孤女埋。對了,找向文成給寫塊磚,俺奔兒樓不給她寫這個」 走動兒對正在點火的元慶說:「給她留件衣裳吧,不能就讓她這樣走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衣裳。 走動兒說:「給她留條被窩裹上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被窩。 走動兒說:「給她留一領席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炕席。 走動兒要什麼,元慶不給什麼。走動兒就脫下自己的棉褲棉襖給奔兒樓娘穿上,自己耍著單兒,背起奔兒樓娘出了村。他一手持著鐵鍬把奔兒樓娘背出笨花村的地界,來到五裡以外的孝河邊上,掩埋了元慶的媳婦、奔兒樓的娘。他先在奔兒樓娘的身上填了一層土,防備烏鴉喯啄,野狗撕咬。接著就去找向文成寫磚。孤女墳前不立石碑,只在墓穴裡埋一塊磚,磚上寫下亡人的姓名。 向文成接待了走動兒,說:「寫塊磚也可以,也是你的心意。你遞說我奔兒樓娘叫什麼名吧。」走動兒想了想說:「叫什麼名我還真沒問過她。就寫奔兒樓娘吧,要不就寫元慶媳婦。」向文成說:「這不行,死人不能帶著活人的名兒走。」走動兒說:「那就寫我吧。」向文成說:「你挺身而出,精神可貴。可你倆怎麼稱呼呢?」這件事難住了走動兒,也難住了向文成。楞了一會兒,走動兒說:「世上沒有難倒你的事,沒想到這件事難住了你。」向文成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想出了主意。他對走動兒說:「這樣吧,你在磚上畫個圈吧,你親手畫,也算是你的心意了。」走動兒把揣在懷裡的一塊磚掏出來,就著世安堂的筆墨在磚上畫了一個圈。向文成又在那個圈底下寫了兩個字:「之墓」,合起來便是「○之墓」。走動兒又抱著磚返回到奔兒樓娘的墓前,把磚扔進去,再填上厚土,用土拍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墳堆。這墳堆造型自然,就他自己能認出來。 元慶媳婦死後不久,元慶也死了,家裡只剩下奔兒樓一個人過日子。奔兒樓不再寫對聯,不給自家寫也不給別人寫。過年時遇有不識時務的人找奔兒樓寫對聯,奔兒樓就說:「沒看見連我自己的門上都禿著。」奔兒樓一個人過日子,日子過得很乏味。 抗日了,走動兒當交通時,奔兒樓娘已經死了三年。 三年來,走動兒不是沒有從奔兒樓家門口過過。每次夜裡他帶著任務經過奔兒樓家門口時,都要找個黑影兒站下來,朝著奔兒樓家的白槎小門看一會兒。他把他和奔兒樓娘的事翻過來掉過去地想,想著他們之間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一切一切,不覺一陣陣酸楚又一陣陣後怕:莫非這女人真連著活犄角?是我中了她身上的仙氣才扔下自己的女人,單戀上這個又短又小的女人吧。每逢這時他還想到向文成給人講的《聊齋》上那些狐狸和鬼的故事。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她實在是個人,她給予他的一切都符合人間的事。 走動兒盯著奔兒樓家的白槎小門胡思亂想一陣,他並不進門,他從這門前走過去。他願意及早忘掉從前的一切,現在他應該思索的是「交通」要完成的任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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