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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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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艾問向文成:「梅閣的病是不是弱症?」向文成說:「十有八九是。要是有架X光就好了,X光就是為了診斷弱症的。」同艾說:「早先咱在保定的時候,斯羅醫院就有。」向文成說:「有是有,可X光只管檢查,管不了治療。目前咱是缺藥,外國人發明的藥在中國只有大城市有,我正托人給她找藥呢。」同艾說:「快托托人吧,看把這孩子煎熬的,可憐見。」向文成說:「有種專治這病的藥叫鏈黴素,這藥只有天津有,貴得很,從天津買要好幾塊錢一支。在咱們這裡買,一支就得兩鬥麥子。」同艾說:「大糞牛還能捨得拿麥子給梅閣換藥?」向文成說:「可捨不得。我盤算,先把藥進來,咱替她打針,治病要緊。可是怎麼才能把藥買回來呢,我一時還沒想好。」同艾說:「找找你叔叔吧,他整天跑天津。」向文成說:「最近一個時期,他不常去天津了,宮崎的事讓我叔叔傷透了心。」同艾說:「你叔叔是不撞南牆心不死的人。當初咱都看著他賣燈的事不牢靠,他非幹不可。你說宮崎買他的花,不給錢光讓他賣燈,有他那樣的糊塗人沒有,他才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 向桂「栽」到了賣植物油燈這件事上。宮崎通過韓先生從裕逢厚套購棉花,半個兆州的棉花都給了宮崎。為了滿足宮崎無限的需求,向桂用重金高價收購棉花,支出了大量現金,可向桂得到的只是宮崎的植物油燈。偏偏向桂對植物油燈的市場估計有誤:現在,隨著抗日形勢的發展,許多人家連燈都不點了,目前幾屋子植物油燈扔在倉庫裡賣不出去,裕逢厚讓這些燈壓得已瀕臨倒閉。向桂自覺沒臉回村見同艾和向文成,只派小妮兒不時回村看看。小妮兒有時給同艾帶一小蒲包橘子,有時帶幾斤炸食。向文成看見小妮兒就說:「小嬸子,你可成了個使者。」小妮兒說:「文成別給你嬸子開玩笑了,你嬸子連個開玩笑的精神也沒有了。」向文成說:「也不必。你看你一回來我娘多高興,我娘就愛吃南方的水果。」同艾生性和笨花人不同,在南方又養成了愛吃水果的習慣,對水果吃得還很挑剔。同艾看見小妮兒的蒲包也不推讓,迫不及待地解開麻繩,拿出一個橘子掰開嘗嘗說:「倒是黃岩橘子。這兵荒馬亂的,城裡還有人買橘子。」小妮兒說:「都是日本人買,有幾個日本娘兒們整天穿著趿拉板圍著水果攤子。」小妮兒看同艾嘗著橘子卻又想起向桂的大房聾扔子,便對同艾說:「嫂,得了空兒也給有備他聾奶奶送過幾個去吧。」同艾就說:「你不說我也得送過去。」 向文成還在和同艾盤算給梅閣買藥的事,秀芝回來了,手裡端著個空砂鍋。同艾就趕緊問,梅閣喝羊奶了沒有。秀芝說:「倒是喝了,可過了一會兒又吐了。吐了羊奶就咳嗽,痰裡還裹著血。」向文成沉吟一陣說:「三期。」他說的是梅閣的病。原來女人的弱症就是肺結核。肺結核分期,三期已近後期。看來托人去天津買藥成了刻不容緩的事。 向文成早就要替梅閣買藥,一直苦於找不到人。這天,有個女人走進向家,頓時打開了向文成的思路。這女人是走動兒的媳婦,現在城裡給山牧仁攬飯——笨花人管當用人叫「攬飯」。前幾年走動兒往西頭奔兒樓家「走」的時候,走動媳婦就不想跟走動兒過了,便不時找向文成訴說心裡的苦悶。其實走動兒媳婦比奔兒樓娘要年輕利索得多,臉和手洗得潔白,連衣服領子都是少見的乾淨,頭髮整日光亮烏黑,紋絲不亂,一個黑絲纂網把腦後的纂網住,纂網上常插著星星點點的銀簪子。走動兒的媳婦叫三靈,也信基督教。山師娘看見三靈乾淨利索,就托向文成問她願意不願意給她幫忙。向文成把消息告訴三靈,三靈一聽十分高興。她和走動兒本來就冷淡,閨女安已經嫁了人,身邊也沒有子女拖累,便去了山牧仁家攬飯。三靈很快就掌握了山家的全套家務,從洗涮到炊事,一切按瑞典人的習慣做事,做得一絲不苟。她對瑞典人的飲食習慣尤其領略得快,她利用當地極少的炊事原料,創造性地為山牧仁做著烹調。笨花人來福音堂做禮拜時,常隔著花牆看三靈的炊事表演,或烤肉,或攤薄餅。整個福音堂常常彌漫著新鮮而陌生的氣味。三靈和山牧仁一家相處得十分融洽,山牧仁不止一次對向文成說,感謝他為他推薦了三靈,使他在兆州愉快地完成著他的事業。 三靈走向向家,向家人也喜歡三靈,同艾、秀芝、向文成把她圍在當院。三靈笑著對向家人說:「還是回到笨花覺著親。」三靈說的回笨花親,其實是看見了向家人。她自己的家空著。走動兒在區裡當交通後,三靈的家就更無人進門,院裡長著荒草。同艾知道三靈話裡的含義,說:「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吧。」三靈不再多作寒暄,把一個白布包在石板上展開,裡面是一個又胖又大的麵包。這麵包有缽碗達,烤得紅通通的,還噴著發酵的香味兒。三靈告訴他們,這時她剛烤出來的,山牧仁一定要她帶給向家嘗嘗。只是如今她烤制的麵包仍然不知道,沒想到這看似最簡單的事倒難住了她。主要原因是酵母不對付,山牧仁從瑞典帶來的乾酵母都用完了。目前全世界都在打仗,郵路不通,瑞典人想寄又寄不過來,她就用本地的蒸饅頭的酵母代替。用本地酵母還得使堿,不使堿就酸,可一使堿皮就硬,她左試又試還不算成功。不過山牧仁卻說好吃,她知道這是山牧仁在鼓勵她。一個新鮮麵包擺在向家,向家人無論如何都覺得是個非同一般的物件。院裡彌漫著酵母的香氣,也彌漫起歡樂。近來形勢緊張,向文成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歡樂了。這時他面對著石板上的麵包又立刻展開了一個關於麵包的話題。他說那年他在漢口時,渣甸路上有個英國人開的麵包房,他看過英國人做麵包,那過程比蒸饅頭要複雜的多。單說醒面,一般人就做不到。面發好了,做成麵包形狀,還要「醒」,醒面的溫度和濕度都得拿溫度計試。 向家人觀看完這個又胖又大的麵包,三靈又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專對向文成說,這也是山牧仁讓她送來的。其實,她今天是專為送這個小布包而來,送麵包是個捎帶。三靈把布包打開,裡面是一個電光紙包。打開電光紙,電光紙裡還有一層紙,紙包上寫著鋼筆字,有中國字也有外國字。向文成小心翼翼地接過紙包,湊近了仔細看。他看懂了,對全家說:「硼酸,這可稀罕。先前只在醫書上看過介紹,是外用消炎藥。」三靈說,山牧仁讓她轉告向文成,他知道向文成正需要這種藥。向文成接過這硼酸如獲至寶,他把紙包又一層層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就讓三靈跟他去世安堂。 向文成領三靈來到世安堂,先把硼酸收進一個藥抽屜,然後讓三靈在沙發上就座。三靈不坐,只看了個板凳坐下。 向文成對三靈說:「三靈呀,你再給辦一件事吧。現在我進不了城,不能親自去見山牧師,這事又不能落在字面上,只有口傳。你是個靠得住的人,就替我轉告一下山牧仁吧。」 三靈問向文成是什麼事,心裡也知道這事肯定非同尋常。 向文成說:「天津有個班牧師你准知道。」 三靈說:「知道,班牧師叫班得勝,前幾天還來過。」 向文成說:「你回去就對山牧師說,說我托他一件事,事不宜遲:我急需一種叫鏈黴素的藥,讓山牧師托托天津的班牧師務必給買到,買到後再設法送給山牧師。」 三靈說:「靠給我吧,我也知道你找這種藥的用處。」 三靈站起身就要走,向文成又攔住她說:「我還得給你說說走動兒的事。走動兒可是進步了,對抗日工作積極著哪。在區裡、縣裡名聲都很好。在咱們這一方,開展工作可頂了大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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