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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小襖子一聽金貴又提到夜校,連忙說:「你給日本人說一聲吧,可別禍害著夜校。」

  金貴說:「你以為誰都能跟日本人說上話?就你!好傢伙,站在茂盛店裡和倉本對答。除了小襖子誰敢呀。」

  小襖子說:「我看日本人也不難說話,倉本還和瞎話說椅子哪。」

  金貴說:「說到瞎話支應日本人的事,支應一回行,支應兩回行,保險支應不了第三回。日本人做事要一步一步走。」

  小襖子說:「對,那邊一步一步走,這邊一步一步反抗,這就叫持久戰。夜校也要持久。」

  金貴說:「呵,你人不大中毒還不淺,也給我講起持久來了。咱倆先持久持久吧,還不上來。」

  原來小襖子和金貴說話時,金貴早已在炕上斜馬著身子鋪好了被窩,把帶綢子的盒子炮壓在枕頭底下。小襖子聽見金貴非要叫她上炕不可,又在當地遲疑一陣,還是脫掉了大襖,把大襖扔在椅子上,也不脫鞋就往炕上邁。她站在炕上,揪著自己的褲腰帶叫金貴先吹燈。金貴故意不吹,小襖子說他不吹燈她就不脫衣裳。金貴閉上眼裝睡,小襖子就斜爬在金貴的被窩上夠著燈牆去吹燈。小襖子吹滅燈,摸著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乾淨,把衣服扔到炕角。扔完衣服,她坐在枕頭上還是不願意往下出溜。不知為什麼,她今天上金貴的炕,心裡有些不像往常那樣順當。小襖子在枕頭上坐著不動,金貴也不去就她,只拿嘴拱著被頭故意說:「這是怎麼了,你?不順當就走吧,還是去上你那夜校吧,以後也別再順著椿樹往下出溜了,天下的女人也不光是一個小襖子,我也省了買毛布的錢。」金貴一嚇唬小襖子,小襖子又害怕起來,心想,還是別斷了這個念想兒為好,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她一想到這句話就往被窩裡出溜,出溜著就去就金貴。哪知小襖子越往下出溜,金貴越不就她,只說:「看賤的你吧,給我擺邪,也不知有個什麼好處。」小襖子自覺無趣,也很訕,就找別的話題。她往下挪了挪身子,用嘴拱住金貴的被頭,正聞到一股新洋布味兒,就說:「這被窩倒不賴,新裡兒新面兒,沒見你蓋過。新做的?」金貴說:「可不,新做的。要不是和你,誰捨得蓋。也不知給我擺哪門子邪。」金貴的話又把小襖子說得心裡直忽閃,她就去搬金貴的肩膀,金貴到底把身子轉了過來。

  金貴轉過身子,小襖子就仰面朝天地等金貴。金貴還是不動,小襖子說:「還不上來,我不擺邪了。」金貴說:「不擺邪了,也得罰你。」小襖子說:「怎麼罰?」金貴說:「罰你個底兒朝天。」小襖子說:「我不,我嫌難看。」金貴說:「嫌難看還去上夜校吧,坐在那兒念字文明。」小襖子自知擰不過金貴,就照著底兒朝天的樣兒擺了個姿勢。金貴看小襖子已經變得順當,就朝著小襖子的肥臀狠狠打了一巴掌說:「快張致煞你了……」

  今晚,小襖子和金貴相好,心裡老的覺得委屈。她覺得今天最叫她高興的並不是金貴,而是這床新被窩。她從來還沒有體味過蓋新裡新面兒被窩的是什麼滋味。她的光身子在新被窩裡不住滾打、磨蹭,她又用手抓撓著、摩挲著被裡兒被面兒,心想,看這,裡兒和麵兒都是洋布連絮花都是好洋花,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軟乎。捨得拿洋花絮被窩,日子就是不一般。怨不得燒得他媳婦站在當街喊「吃什麼有什麼,花錢兒有錢兒」。小襖子體味著金貴的新被窩亂想一陣,便聽見街上有閨女們的笑聲。她想,這是夜校放學了,她們正往家走呢。她大睜著眼看窗戶,窗戶紙被月亮照得很亮。已經是後半夜了。她扭頭看金貴,金貴正把脊樑沖著她睡。小襖子一時忘記蓋在身上的新被窩,心裡還是覺得空得慌。她想走。

  小襖子坐起來找衣服,又看見月光把金貴的新被面照得很清楚,是一條藕荷色的花洋布被面。她左看右看看不見自己的衣裳,便從被窩裡爬出來,光著身子東找西找,末了在腳底下找到了它們。它們被壓在被褥下邊,一小堆衣裳被壓得褶褶巴巴。小襖子後悔自己沒有將衣服打捋好放到遠處。

  小襖子在炕上「鼓輶」著穿衣裳,金貴醒了就在被窩裡嘟囔著問:「你過去呀?」小襖子「嗯」了一聲,嗯聲裡透著幾分沉悶。金貴聽不出,說:「過就過去吧,雞也快叫頭遍了。」

  小襖子坐在炕沿上拿腳找鞋,鞋底摩擦著地面,滋啦、滋啦響。

  金貴聽著滋啦聲說:「我遞說你一件事,往後我回笨花會更少。」

  小襖子說:「怎麼啦?」

  金貴說:「叫我去代安哩。」

  小襖子警覺地問:「叫你上炮樓?」

  金貴說:「還是你聰明。」

  小襖子問:「不去行不行?四五十裡地哩。」

  金貴說:「家有家規,軍有軍令,你光覺著新被窩好,那也是拿命掙的。」

  小襖子坐在炕沿上穿好鞋,系好扣,又遲疑著不走了。她坐在炕沿上想,向文成給俺講自由,世間哪有什麼自由,再自由的人也是有人管著你哩。就說眼前這個人吧,看起來騎著自行車,挎著盒子炮,吆三喝四的有多麼自由,可叫你去代安,你敢說不去?這邊的人哩,講著自由,白天卻不敢出門走道兒。誰自由?還是我自由。想到此,小襖子便想起向文成剛教給她們的一首歌。她小聲哼著去開門:

  你說什麼花兒好,

  我說自由花兒好。

  英雄們拿熱血養育了它,

  自由的花兒開放了,

  自由的花兒

  開放了……

  朦朦朧朧的金貴聽見小襖子哼歌,就說:「哎哎,止住吧你,還嫌目標小喲。」

  小襖子止住歌,心想,好險,這是在別人家屋裡。她止住歌去開門,金貴忽然又叫住她說:「小襖子你回來,我再囑咐你一句話。」小襖子轉回身,走到炕前站定。金貴說:「我正兒八經地遞說你,別去上夜校了,這不是一句玩笑話。」小襖子說:「怎麼了,有情況?」金貴說:「你就別問了,叫你別去你就別去了,日本人為什麼又挖溝又修炮樓,又調我去代安?你就好好想想吧,這是一回事。」

  小襖子聽完金貴的話,知道這幾句話非同一般。她又在炕前站了一會兒,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後半夜的月亮更亮,她就著月光拽拽自己那被揉皺的衣裳,就去爬樹。樹一搖晃,驚起了一隻什麼鳥。她想,這是一隻鵓鴿。我娘大花瓣兒一聽鳥飛,准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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