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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聽了倉本的話,瞎話沉吟片刻說:「報告倉本部隊長,不會的,今年我笨花村的花地是按皇軍規定耕種,只多不少。」

  新民會的人員中有認識瞎話的,此時便插話道:「瞎話。」

  瞎話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說:「我是叫瞎話,可我一輩子不說瞎話。」

  翻譯把瞎話的話翻給了倉本,倉本沖著笨花的鄉親厲聲發問道:「他真的一輩子不說瞎話嗎?」

  眾人一時無人回答,茂盛店的氣氛便緊張起來,也分外地安靜。倉本手扶戰刀掃視著眾鄉親,堅持等待回答。人們不知下一步茂盛店會有什麼變故,誰都聽說過日本人一惱怒,其結果是什麼。好幾起慘案都是因為日本人「惱」了。

  這時,人群中突然飄出了一句日本話:「掃以代斯乃。」說話人是小襖子。

  日語中的「掃以代斯乃」,翻譯過來就是「說的是呢」,是附和肯定之意。這是小襖子在附和瞎話一輩子不說瞎話的旁證。

  小襖子的日本話說得很輕,說得也很不自信,以至於笨花人一時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的聲音。但是倉本卻注意到了,他聽見了這句「掃以代斯乃」——這句他的民族的語言。他目光疑惑地開始在這片灰禿禿的人群中搜索,最後他把目光落在小襖子身上。他沖著小襖子用日本話說:「你,過來。」

  小襖子竟也聽懂了倉本的話,從人群裡擠出來,站在了倉本眼前。

  倉本把小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他用日本話問小襖子:「請問你的名字。」

  小襖子用日本話答:「我的名字叫甘聖心。」

  倉本問:「你的故鄉在哪裡?」

  小襖子答:「我的故鄉在笨花。」

  倉本問:「是誰叫你說日本話的?」

  小襖子想了想,答:「一個朋友。」

  倉本問:「日本朋友?」

  小襖子答:「不,中國朋友。」

  倉本又問:「你還會說哪些日本話?」

  小襖子愣了一下,緊走兩步來到桌前,從方桌上端起一個茶碗,把茶碗舉給倉本,用日本話說:「請喝茶,茶不好,心意重要。」

  倉本接過茶碗,臉上的表情是意外和驚喜。不過他並沒有喝茶碗裡的茶,他放下茶碗又問小襖子:「你知道新民會是幹什麼的嗎?」

  小襖子聽不懂了,翻譯翻給小襖子,小襖子便用中國話對倉本說:「我知道,鄉下宣傳的新民會,老百姓一心一意多種棉。」她是套用了一首抗日歌曲,那歌詞本是:「鄉下宣傳新民會,強迫老百姓多種棉。」她巧妙地去掉了「強迫」,換成了「一心一意」。

  翻譯把意思給倉本翻過去之後,倉本臉上再次出現了驚喜。看來,小襖子用日本話緩解了茂盛店裡的緊張氣氛。

  倉本卻還是仔細追究笨花的棉花畝數,他放棄小襖子,又把目光轉向閑在一邊的瞎話。倉本對翻譯說,他認為瞎話的話仍然可能是瞎話,還說剛才他進村前,圍著笨花村先查看了花地,他站在南崗上四周一望,就知道笨花村的棉花種植距日本人的要求差距尚遠。他再次命瞎話如實報告。瞎話堅持說百分之七十只多不少。倉本聽完又扶住腰裡的戰刀呵斥了瞎話,大喊「瞎話的幹活」。茂盛店的氣氛再次緊張起來。人們就盼望小襖子再說一句日本話。但小襖子沒有說。人們心裡都在想,哼,這是你那日本話用完了。

  就在這時,倉本卻鬆開了手裡的戰刀,又對翻譯說了一番話。翻譯便沖著笨花人說,太君這次來笨花是和笨花人初次見面,面子就留給了笨花人吧。可對你們虛報花地也記在了心裡。下回笨花人若再欺瞞太君,就不再客氣了。倉本說完就要上馬,小襖子卻又從人群裡走出來,對著倉本說了句「撒喲那拉」,倉本這才又注意到小襖子,他記起了她叫甘聖心,他止住腳步問瞎話,甘聖心是什麼人。瞎話說,甘聖心是維持會新聘的秘書。倉本半信半疑地聽著。

  日本人走了,倉本來笨花的真正目的暫時無人知道。支應局和小襖子都出盡了風頭。有人知道小襖子講日語的緣由,有人不知道。瞎話把他的那塊白布又拿回家,扔進炕旮旯。

  這天晚上,瞎話先去找甘子明,想把白天的事向甘子明報告。甘子明不在笨花,瞎話就來世安堂找向文成。瞎話把白天的「支應」經過對向文成做了詳細描述,言語中透著自得。

  向文成看著自得的瞎話說:「瞎話叔,眼下你這一場是把日本人支應過去了,日本人也誇了中國的圈椅好,你還收了個秘書——小襖子。可你知道倉本來笨花的真正目的嗎?」

  瞎話說:「嫌咱村種花種得少。」

  向文成說:「咱村為什麼種花少?」

  瞎話說:「支應局不給村民佈置唄。」

  向文成說:「這就對了。我猜這就是倉本來笨花的目的:表面是說花,實際是說你哩。」

  瞎話說:「說我?」

  向文成說:「說你是個不忠於日本人的支應局長。換句話說,他們是在瞭解笨花的維持會是不是真正的維持會,真正的維持會就會先給他種夠花。咱這維持會是假的。」

  瞎話說:「咱有歡迎大日本皇軍的招牌呀。」

  向文成說:「你再寫十塊招牌也是假的。」

  「那……」瞎話不知如何是好了。

  向文成說:「假的就先假著吧,支應一回是一回。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走著看吧。」

  瞎話聽了向文成的分析,還是心中無數地在屋裡來回地走,走走又站住對向文成說:「文成我再問你個事。秘書到底是幹什麼的呀?」

  向文成說:「你是問小襖子吧?說文明點兒,秘書就是主官的『輔佐』,你就是笨花支應局的主官,小襖子就是你的輔佐。說白點兒,秘書就相當伺候人的人吧。」

  瞎話說:「你是說,小襖子就是伺候我的?這可大為不妥,一個閨女家伺候我一個髒老頭子,使不得,使不得。」瞎話說著還漲紅了臉。

  向文成說:「伺候你也並非就是件壞事。小襖子要真能給你配合,對支應局只有好處。往後該你和小襖子做演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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