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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瞎話說:「翅子、燕窩諒你也沒見過,就上碗雜面湯吧,你也就會做個燜餅、糊湯、雜面湯。」

  茂盛去給瞎話做雜面湯,聽見糖擔兒正敲著糖鑼在街裡喊,鑼和糖擔兒的聲音都很暗啞,糖擔兒和他的鑼都老了。

  糖擔兒是老了,如今人們叫他老糖擔兒。老糖擔兒駝背哈腰,啞著嗓子。老糖擔兒的鑼也老了,暗啞中透著破聲兒。先前不安分的好看熱鬧的老糖擔兒在笨花的夜裡遊走,恨他愛他的人都有,可誰又都覺得缺不了他。那時的糖鑼對於村人來說,本不是用來看,而是用來聽的。每天每天,隨著黃昏的隱去,糖擔兒的糖鑼在初顯的夜色裡突兀地響起,從容、親昵,尾音裡還有幾分撩撥。它喚起著孩子們的食欲,它也使一些男人女人的心亂。不久前,村裡大白天也突然響起糖鑼聲,人們便一時轉不過彎來了,好比白日做夢。人們紛紛立在街門口觀看,他們仿佛第一次看見了老糖擔兒手裡那只菜碟子樣的糖鑼,原來竟是有著幾分寒酸的。它那撩草的聲音東一聲西一聲地響在笨花的街道上,木呆呆的,癟聲癟氣的。再後來,笨花人膈應糖擔兒的鑼聲了,人們都知道糖擔兒的鑼聲連著支應局,支應局連著日本人。現在糖擔兒的裸又在笨花街上響了,伴隨著它的聲音,是糖擔兒的傳喚聲:「快到茂盛店吧,支應局有事!」

  人們心想,我娘呀,莫非真的要來?人們看著彎腰駝背的老糖擔兒過街,都躲在門洞裡不出來。老糖擔兒沖著他們喊起來:「我說鄉親們哪,別扒頭探腦看我了,快到茂盛店吧,一家一個人,真是有公事哩!」一些人這才跟著鑼聲、跟著糖擔兒的呐喊往茂盛店走,一些人還站在門口猶豫著。

  糖鑼還是敲來了一些村人。人們半信半疑地走進茂盛店,圍住瞎話問這問那。識字的人一眼就看見了圍在桌上的白布,指著白布對瞎話說,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有人便責怪瞎話,不號召人躲避,還讓人到茂盛店集合等日本人。瞎話解釋說,寫幾個字誰也傷不了筋骨,保住一村子平安才是頭等大事。躲和等其實道理都是一個,該躲了就躲,該等了呢就得等。眼下笨花人還不是躲的時候,要等。支應局就是為了支應日本人,保護鄉親的,有我瞎話在,就能保笨花的平安。又有人問,幾個字就能保住平安?瞎話說:「別小看這塊布,鬧好了這就好比是咱笨花村的護身符。」

  問話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又有少,由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後面飄過來:「你敢打保票這就是護身符啊?」原來這聲音是小襖子。

  瞎話看見了小襖子,卻故意對糖擔兒說:「快過去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嗓音還不低哩。」

  糖擔兒在人群裡找到小襖子,低聲對她說:「小襖子,這地方可不是你大閨女來的地方,這不比拾花,快回家換你娘來!」

  有人聽見了糖擔兒對小襖子的提醒,便說:「她娘正在家裡往臉上施粉哩!」有人低聲笑了。

  如果不是幾個孩子跑進茂盛的店,人們一時就像忘記了他們來這裡的事由。幾個半大孩子跑進茂盛店,驚慌失措地對瞎話說,日本人已經過了葦坑,就要進村了。集中在茂盛店裡的人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態的嚴峻,立時就止住了剛才的玩笑話。有人轉身要走,卻被瞎話喝住。他讓一院子笨花人分兩行排開,從門口一直排到院內,他自己和糖擔兒像排頭羊似的站在了隊伍前頭。

  日本人第一次來到笨花,人數不多,隊伍走得也很散漫,幾匹馬走在前頭,後面有自行車也有行人。為首的果然是日軍駐兆州的部隊長倉本。

  瞎話見多識廣,倉本雖然沒有來過笨花,可瞎話已經熟悉了倉本的模樣。這是一個個子偏矮、黑圓臉的中年人,說不上威風,他身下的坐騎倒比他這個人神氣活現。倉本在茂盛店門口勒住馬的韁繩,居高臨下地看看從店外直排到店內的笨花人,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接著他向笨花人發話說:「我喜歡中日兩國用這種方式相處。如果走到哪裡遇到的都是這種景象,還有什麼戰爭可言?」翻譯將倉本的話翻過來,倉本也在茂盛店前下了馬。他注意到站在前頭的瞎話,伸出手向瞎話走過去,用中國話說:「你的什麼的幹活?」

  瞎話聽得懂,他面無懼色地說:「我的,維持會長的幹活。」當著日本人瞎話就不提支應局了,支應這兩字是既無認真、又無誠意的。

  倉本握住瞎話的手說:「要希。」

  瞎話在前,倉本在後,進入店門朝桌子走去。這倉本在門外就已經看見了掛在桌子上的那塊白布,神情果然更加得意。他問瞎話,布上的字是不是他寫的,瞎話說,正是出自他自己之手。倉本誇了他的書法,有笨花人在心裡說,到底是瞎話,出口就瞎話連篇。

  倉本來到桌前,並不急於坐下,卻注意起方桌兩邊的圈椅,他伸出手把圈椅撫摸了個遍,便開始對這兩把椅子發表起議論。他說,如果不去面對一件實物,泛泛地講「中日親善」好像是一句空話。大東亞共榮也就難以實現。可當你面對一件有東亞人共同特點的實物時,你才能覺出「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的可能。就說眼前這兩把椅子吧,它本出自中國工匠之手,它用料通俗簡單——我猜是就地取材,造型簡單,但妙不可言,也非常符合人體舒適的需要。這種椅子的工藝裡卻又具備著日本木工的工藝特點。就像他在日本,也經常看到,本是出自日本工匠之手的實物,卻有著中國的傳統,比如日本的寺廟建築。這種風格的接近,正說明了中日兩個民族的接近之處。如此說來,日本的木工和中國的木工都是了不起的藝術家,他們的智慧和手法的接近,正好為「中日親善」找出了根據。倉本面對兩把圈椅,向笨花人發表了關於日中親善、大東亞共榮的必然和可能的演說,又扶住椅子感慨道:「好椅子呀,好椅子……」他問瞎話,這椅子是什麼木頭做成。瞎話說:「柳木。」倉本說:「柳樹就是垂楊柳嗎?」瞎話說:「就是垂楊柳。」

  倉本發表著感慨,他身邊的那個中國翻譯翻譯得很是吃力。但瞎話和笨花人都還是聽懂了,他們都覺出這個部隊長倉本的秉性難摸,更不知他來笨花的目的。

  倉本還是在他誇過的椅子上落了座,按照賓主身份,他坐在了上手,他讓瞎話坐在了下手。瞎話坐在下手的圈椅上,從腰裡抻出自己的短煙袋裝了一袋煙。他想,倉本說了半天椅子,是不是該說桌子了?

  倉本沒有說桌子,他說的是棉花——花。

  倉本說,他來兆州後,也學會了把棉花說成花。他說,花這個稱呼實在好。他說,他今天就是專來說花的。笨花人倒是早就發現,倉本身後沒有武裝,除了幾名隨從和翻譯,就是兆州新民會的老鄉。說起花,倉本對笨花村花的種植很不滿意。他說他一路上注意了一下,笨花村的花遠遠沒有達到百分之七十的種植面積。百分之七十這是皇軍的規定,不是可種可不種。倉本在說花時,臉上就失去了剛才的笑容,甚至出現了幾分嚴肅。他說,種夠了指標,大家都好看,笨花人還可以享受到洋泵、肥田粉的折價待遇。若是弄虛作假……在兆州,欺騙大日本皇軍的村子是大大的有,但是皇軍也自有對付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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