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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佟繼臣仰天大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小襖子見佟繼臣笑她,知道其中另有緣故,就勢也一蹲,和佟繼臣蹲了個對臉。佟繼臣止住笑,使勁看蹲在他跟前的小襖子。他的眼光在小襖子身上掃來掃去,最後掃到小襖子的褲襠裡,小襖子的褲襠開了線。好在是條夾褲,開了一層還有一層。佟繼臣看見小襖子的破褲襠,心裡一激靈。小襖子也不在乎。佟繼臣想,不愧是大花瓣兒的閨女,活脫兒一模一樣。說蹲就蹲,褲子開著線也不顧。這麼一想,佟繼臣對她倒生出了幾分憐憫之情。他索性和小襖子並排坐在地頭,繼續和她說「祝君早安」的意思。他說,那手巾上的外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過來就是「早上好」的意思,可日本人為什麼翻譯成「祝君早安」?那是加了另外的意思。一是按照日本人的習慣,尊稱男人為君;二是這手巾是為了賣給中國人,君也是個中國人喜歡的字。君透著高貴。

  佟繼臣給小襖子翻譯降解祝君早安,小襖子聽清了還記住了,她整天想著佟繼臣的話,想著佟繼臣。她心裡說:繼臣我頭上這個「君」就是你吧。佟繼臣忽兒在笨花,忽兒在日本,忽兒在天津,小襖子生是見不著佟繼臣。這是兩年前的事。

  小襖子來到花市,褲腿掃著地上的花包們找地方。其實她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兒,她走到花市盡頭,靠近一顆椿樹放下花包,一個人靠在椿樹上等買主。小襖子嘗盡了這種等待的苦頭,她知道正經買花人都不往這裡走,往這裡走的淨是不買花來瞎搭訕的。小襖子的花對事兒也能賣出去,那多半是在中午時,賣花人等得實在心煩了,這時買花人就把花價壓了又壓,買花人最能摸賣花人的心思。

  來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不看大花主的花,專看這盡頭的小華包。他走到小襖子跟前停下來,對小襖子說:「賣花的,哪村的?」

  小襖子說:「問這幹麼,哪村的也是個賣花的。」

  彪形大漢說:「賣給我吧。」他不看花的成色,使勁看小襖子的羊肚手巾,手巾上的「Good Morning」。

  小襖子說:「不賣。」

  彪形大漢說:「怎麼啦?」

  小襖子說:「你不是買花的,倒像個買手巾的。要買手巾就到街裡,街裡有洋貨攤。要不就去城裡裕逢厚,裕逢厚的手巾最強。」

  買主再想和小襖子搭訕,小襖子把椿樹一摟,給了他個脊樑。

  又過來一個買花的,在小襖子的包袱裡一陣抓撓,說裡邊有一團濕花,不要,走了。

  又來了一個買花的,是佟繼臣。佟繼臣不常來花市,他家的花坊大,有花主專往家裡送。近兩年送花人越來越少,佟繼臣從天津回來聽父親佟法年說,是向桂的裕逢厚在城裡搶了他的生意,有個宮崎株式會社專用植物油燈換裕逢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宮崎收多少。向桂就很勁往上抬花價,來吸引花主。佟法年還說,宮崎在日本包著一個兵工廠,給日本軍隊做軍裝,軍裝的原料依靠中國。佟法年這邊收不上花,這才讓大兒子、小兒子都親自出馬到集上收花。

  佟繼臣來了,小襖子放開椿樹轉過身來。她先把頭上的手巾解下來,重新系系,手巾以下烏黑的頭髮自然地垂下來。佟繼臣想,小襖子這漆黑的頭髮生是讓這雪白的手巾給映襯的吧!佟繼臣有兩年不見小襖子了,沒想到小襖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大閨女,看來她比她娘大花瓣兒還知道乾淨。眼前的小襖子,面對著佟繼臣,時而撣撣褲腿,時而把腳背過去,在小腿上蹭蹭鞋上的浮土,一雙新鞋,底子很白。小襖子渾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繼臣不自在起來。片刻,他還是按照一個正經買花人的架式開始和小襖子說話。

  佟繼臣說:「這花打算賣什麼價?」

  小襖子說:「你還不知道行情?」

  佟繼臣所:「花和花還有區別呢。」

  小襖子說:「區別在哪兒?」

  佟繼臣說:「區別可大哪。」

  小襖子說:「我看都差不多。都是花柴上長的,花桃裡開出來的。」

  佟繼臣說:「就此也有區別。」

  小襖子說:「你說的『就此』是什麼意思?比『祝君』還難懂?」

  小襖子提起「祝君」,佟繼臣想起了那次他和小襖子在地頭見面的事,心想這閨女還挺有心。他便不再和小襖子敷衍,說,小襖子的花他一定收,還是讓小襖子出個價。

  小襖子一聽佟繼臣真要收她的花,就乾脆地說:「好,我出價,明唱,還是暗唱?」

  佟繼臣說:「隨便。」

  這一帶人作交易論價,有明碼唱價,也有以手暗示的。明碼唱價叫明唱,以手暗示叫暗唱。

  小襖子說:「咱暗唱吧,還不把你的手伸出來。」她說完先向佟繼臣伸出一隻手,又把頭上的手巾解下來蒙在手上。

  佟繼臣也朝小襖子伸出手來,將手湊到小襖子的手巾底下,手巾上的「GoodMorning」便在他們手上一陣顛顫。

  小襖子的手在手巾底下不停地變換著手勢,把價錢「唱」得有零有整。佟繼臣的手攥著小襖子的手時松時緊,他覺出小襖子的手很熱,汗津津的,但手勢很不規範。佟繼臣心裡背誦著:七撮子,八叉子,九勾子……唱的手勢有嚴格的規矩,小襖子的「出手」沒有一個是對付的。

  小襖子的手和佟繼臣的手在手巾底下胡亂摸索一陣,佟繼臣還是摸不清價碼,心裡便有些明白小襖子的用意。但還是問了小襖子一句:「還是明唱個價吧。」他沒有人稱地說。

  小襖子四處看看,突然把嘴對準佟繼臣的耳朵說:「晚上吧,晚上到你家窩棚再遞說你。古德毛甯,祝君早安!」

  佟繼臣對小襖子的動議沒加可否,只讓下人扛走了小襖子的花,暫時也沒有付錢。

  佟繼臣扛小襖子的花不給錢,小襖子就知道佟繼臣答應了她的事。她一陣高興走進茂盛店裡,對茂盛說:「掌櫃的,給炒半斤餅吧,要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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