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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向桂聽出了這是個不同一般的話頭,但還是細聲細氣地回答向喜說:「這是你呀,我的大哥呀。」

  向喜說:「不像,這比你大哥可威風。咱家裡不能留,不能留這威風凜凜的人。」

  「那……」向桂有點張口結舌,家人也有些揪心。只有向文成平靜:父親來了,先叫他叔叔摘相片,這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同艾對著向喜說:「叫他叔叔把那張大的撤下來吧,小的留著。」

  「不行,」向喜說,「一張也不能留。你不摘我摘。」說著站起來就去摘相片。

  還是同艾攔住了他,說:「讓他叔叔摘了就是了。」

  向喜還是氣衝衝地要摘,這時樓下有人喊「餄餎來了」,向喜這才止住怒,和家人一起下樓去吃餄餎。

  向家人坐上飯桌,才又恢復了久別重逢的歡樂,向喜端起餄餎碗,也覺著剛才逼著向桂摘相片有點過分。他就故意找些輕鬆的話題,說一些餄餎不同尋常的滋味,說一些吃餄餎的典故。他看看緊挨在身邊的取燈,說她曬黑了,可也壯實了。他對取燈旁邊的有備說,這小孫子又長高了,問他能吃幾碗餄餎。有備說:「兩碗。」向喜就說,他像有備那麼大的時候,吃不起餄餎,趕廟時就站在餄餎棚外邊聞味兒。其實餄餎本身沒什麼味兒,味兒是羊湯和香菜味兒。他還說兆州人管香菜叫芫荽,別的地方都不那麼叫。於是飯桌上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向桂又「大膽」地埋怨起向喜,說這叫一頓什麼飯,他半真半假地說向喜純粹是給他難堪,去義春樓又不費什麼事,眼下義春樓就跟向家的一樣。

  向喜打住向桂的話,他想,他應該向全家宣佈他的計劃了,這計劃就是他的歸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面對著全家人說:「我也總算到家了。餄餎也吃了,現在我要向全家說說我的事,就是我的歸宿。」

  向桂一聽向喜要說歸宿,趕緊截住哥哥的話說:「明擺著的,葉落歸根唄,從哪方面說,哥哥也該回來了。以後,和我嫂就住這兒。以前我知道家裡都埋怨我蓋樓的事,我蓋樓是給誰蓋的,給我向桂呀?你們猜錯了,我是蓋給我哥哥嫂子的。哥哥回來了,哥哥應該順理成章地住繡樓,我應該順理成章地回裕逢厚的小跨院。今天,除了文成他聾嬸子不在,我當著全家,也當著我的哥哥,當著你們的爹和爺爺,向全家作個聲明:把繡樓正式還給我的哥哥嫂子。往後,笨花那邊呢,哥哥在城裡住得膩煩了,只是回去看看而已。」向桂說完看看向喜,向喜不說話。他又看向文成,向文成心裡說,我叔叔一說話,准錯。

  「向桂錯了,」向喜說,「今天我為什麼叫全家都來,就是為了聽我的一個宣佈。文成,剛才你叔叔說的不算數,我說的話才算數。我問你,咱家那個利農糞廠還在吧?」

  「在。」向文成說。

  「在,我就放心了。」向喜說,「眼下有幾個夥計?」

  「有四個工友,一個賬房。老經理告辭以後還沒有經理。」向文成說。

  「我去,我去當經理。」向喜說,「大家都記住,我去糞廠可不是為躲日本人的權宜之計,糞廠就是我的歸宿。我也用不著隱姓埋名,可我的活動也就僅限於糞廠。這幾年我尋思來尋思去,離老百姓最近的還是大糞。過去咱常說人家大糞牛就喜歡糞,人家大糞牛自有道理。現在我就是要去糞廠,當經理,侍弄大糞。這就是我向全家的宣佈。」向喜的宣佈讓全家人一片愕然。但他們都已感覺到,向喜去糞廠是主意已定的。

  下午向家人回笨花,向喜只留下同艾和取燈,他讓群山明天再進城接他們。他把取燈單獨叫進屋,和她說了文麒、文麟去西北的事,又說了順容和他之間的不痛快。說完他解開包袱一陣翻找,把一杆鋼筆交給取燈說,那是她丟在保定的。這杆鋼筆本是向喜送給取燈的,他在軍中一直用著它,那時鋼筆在中國還不時興。

  當晚,取燈睡繡樓的東里間;向桂和小妮兒還睡西里間;向喜和同艾睡客房。向喜和同艾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說了一夜的話。向喜說,不知怎麼的,他從離家那天起,好像等的就是這一天。他還對同艾說:「我不是個熱烈人。」

  ①.商震:時為三十二軍軍長,守平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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