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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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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每天早晨,保定城剛從沉睡中醒來,雙彩五道廟街上便會有一位老者,由西向東,姍姍而行。這老者胸前飄著黑白參半的鬍鬚,一年四季好像總穿一件灰布長衫。他手提一隻搪瓷罐,往一個豆漿坊走,他是去打豆漿的。老者腳穿一雙半新的布鞋,踏著街上的鵝卵石路面,不緊不慢地來到路南一個漿坊,邁兩步青石臺階進門後,謙和地同漿坊老闆打著招呼。這時,圍在一口大鍋前等豆漿開鍋的顧客,就會顯出恭敬地讓老者往前站。這老者卻並不向前,他仍然謙讓地站在人後和顧客們說著今天早晨或多霧或多霜的天氣,說著這幾天的或漲或落的物價。就在他們說著天氣、物價的時候,夥計緊拉起風箱,用急火催豆漿開鍋。店老闆還嫌火慢,這叫人覺得他們是專為老者的到來而著急的。豆漿終於在一陣急促的風箱聲中開鍋了,七印大鐵鍋裡濃稠的豆漿沸騰起來,店裡彌漫起來清香的豆腥味兒。夥計這才停住風箱,抄起一把黃銅勺,為顧客盛豆漿。來店中打豆漿的顧客拿著各式各樣的家什,夥計就經心地把豆漿盛進他們自帶的家什。也有在店裡吃早點的,夥計就把豆漿給他們盛入一個個粗瓷大碗。於是老者的搪瓷罐也被盛滿,他便走出店堂邁下臺階到門口去等炸荷包——漿坊兼賣油條、油餅和炸荷包,那炸鍋設在門外。荷包不似油條、油餅好炸,它要先用面坯捏成一個口袋,再把一隻生雞蛋磕入口袋裡放進油鍋去炸。炸時,火要不急不弱。火急了面皮炸糊,雞蛋尚生;火弱了口袋久不上黃,油還會汪入口袋中。所以並不是哪個炸油條的把式都會炸荷包。這家漿坊的豆漿實在,荷包也炸得漂亮。把式知道老者等的是炸荷包,便也格外細心。他挑出新鮮雞蛋,火候掌握得尤其得當。荷包炸成了,把式用塊油紙給老者托住。這時老者也早已和店家算清了帳目,他一手提罐,一手托著荷包離開漿坊回家。待他走遠時,店老闆和店中的顧客才議論起這位打漿的老者。店老闆是個與老者年齡相仿的紅臉大漢,他深知老者的經歷,炫耀似的對顧客說:「知道這是誰嗎?向大人。」顧客中知道底細的就附和著,不知道的就繼續追問向大人是誰。店老闆說:「不知道向大人,知道曹錕公園吧,那可是向大人造的。」眾人恍然大悟,保定人哪有不知道位於南城牆外那個公園的呢,保定人把它叫做曹錕公園。人們一聽打漿的是向大人,有顧客就搶著走出店門向西張望,老者已經走遠,遠處晨霧中,只晃動著一個穿灰長衫的背影。 每天早晨喝豆漿、吃炸荷包是保定向家由來已久的習慣了,這仿佛是保定人二丫頭——向喜的二太太順容傳給向喜的。從前笨花人向喜早飯時不喝豆漿,後來向喜不但喝服了,還養成了習慣。他把這個習慣從北方帶到南方,好在豆漿從南方到北方到處都有,只是氣味不同。向喜覺得南方的豆漿清香卻顯得寡淡,而北方的豆漿濃香但有豆腥氣。不過兩者相比較,他還是喜歡北方的。兆州、笨花雖在北方,但那裡沒有豆漿,只有豆腐和豆腐腦兒。可是豆腐和豆腐腦兒的基礎也是豆漿,向喜對此也並不生疏。他只是想,兆州人為什麼不重視這個基礎呢?做過豆腐腦兒生意的向喜,後來計算過豆漿和豆腐腦兒利潤的幅度:同樣數量的黃豆,豆漿的利潤顯然要大於豆腐腦兒的。豆漿不就是把黃豆瓣泡開,在磨上一磨,過籮以後加水燒開就賣的東西麼。人們掏錢就買。但他的家鄉不興豆漿,只在過年做豆腐時人們才注意到,在豆腐形成之前,還有豆漿這個環節。可能也不知道豆漿能喝。那些年,已經知道豆漿能喝的向喜從外地回笨花,趕上過年向家做豆腐時,他總要對秀芝說:「武備娘,燒鍋時別忘了給我盛碗豆漿喝。」秀芝聽了向喜的話,燒開豆漿後,就先從鍋裡給公公舀出兩大碗豆漿。向喜心滿意足地喝著,覺得家鄉的黃豆磨出的豆漿格外夠味兒。 向喜結束了軍中的事業,剛從南方回到保定雙彩五道廟時,買豆漿大都是用人的事,有時順容和取燈也去買。只有文麒、文麟不去,他倆嫌穿著學生制服去打豆漿寒磣。向喜也並不強迫他們,後來向喜倒主動攬下這個差使。開始順容不讓他去,說:「不許你去,你看看這條街上,哪有有頭有臉的人去打豆漿的。」順容的話帶著命令的口氣。向喜就說:「是人就有頭有臉,沒頭沒臉就不是人了。」順容又說:「你就丟盡向家的人吧。」向喜說:「我丟的是向家的人,又不是你湯家的人。」 向喜買回豆漿和炸荷包,在廚房桌子上擺好,招呼順容用早點。順容便叫用人秦嫂把幾隻菜碟擺上飯桌,菜碟裡大半是:一碟醬豆腐,一碟生切春不老,一碟醬瓜,一碟地藕。這四樣都是保定槐茂醬園的代表產品。但順容擺的這些醬菜向喜不愛吃,他覺得豆漿和醬菜很是不協調。他不動醬菜,只在豆漿碗裡撒些白糖。順容嫌向喜不吃她擺的醬菜,就止不住地嘟嘟囔囔。嘟囔一陣,自己賭氣似的拽過碟子狠吃起來,也不嫌鹹。向喜和順容在早點的問題上,從買到吃,顯得很不協調。 其實,順容和向喜之間的不協調,並非只表現在早點上。自從向喜卸職回到保定後,順容對向喜就總是沒好氣地數叨。她嫌直系失散于淮河邊時,向喜不往東北走,也不往山西走。她通達世故似的說:「兵家勝敗是常事,可敗下來也不能就此還家為民。看人家孫傳芳那個機靈鬼,早先你倆到我家茶館喝茶那工夫,我就看人家和你不一樣。那說話之能言善辯,那斷事一斷就是幾步。當時你們倆的官兒不是一模一樣喲。看看吧,幾年人家就是個五省聯軍司令。這五省聯軍一垮,人家立馬又去了奉天,眼下看似屈尊于張學良門下,以後你擔保東北就沒有個改朝換代的時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等著看吧。孫傳芳叫你去奉天你不去,嫌這嫌那;那山西呢,閻大人可是一片誠意吧,給你個軍長你嫌小,哪兒大?雙彩五道廟這個院子大,院子裡你那一片燈籠紅蘿蔔地大,你就守一輩子吧……」順容嘟囔,向喜既不搭腔,也不與她爭辯。他想,和內人去爭論這些軍界大事,自己便也成了婦道。每逢這時向喜的對策只有兩個,一是沉默不語,拿起小鋤從後院走到前院去伺候他的燈籠紅蘿蔔;再就是喊取燈。他說:「取燈,快去吧,快去聽你媽唱歌吧,正唱哩,你不是喜歡唱歌呀!」取燈在這時一般會挺身而出,她毫不客氣地對順容說:「媽,你說的這些話你懂不懂?我覺得你是不懂。你要是不懂,就別說了。誰懂?我爹懂。這倒好,懂的不說話,不懂的說起來沒完沒了,這本身就不正常。你還不如到街上轉轉哪,東大街電影院又來新片子了,陳雲裳的,你不是就愛看陳雲裳呀。」 取燈的干預和提醒,大多時候能讓順容暫時安靜下來,她真的邁起大腳,賭氣似的去了東大街。當她出了家門之後,向喜才扔下手裡的小鋤回到房中。取燈對向喜說:「爹呀,我很同情你,可也很納悶:當初你怎麼就認識了我媽呢?請原諒我這做閨女的直來直去地問你。」 向喜不說話。他不願意直來直去地和取燈討論他和順容之間的事,他不願意和取燈討論的,又何止是如何認識順容的呢。他坐在迎門的太師椅上只是說:「取燈,叫秦嫂給我沏杯茶,沏龍井,沏鐵筒裡的,那是今年的新茶。」 取燈見父親突然變了話題,也感到現在並不是與父親討論人生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沒大沒小,自不量力。她沒有去喊秦嫂,親自到廚房為父親去沏龍井。她按照父親的習慣,一絲不苟地先把茶杯燙熱,將茶葉撒進去,用溫度合適的水把茶葉沖一次,倒掉水,潷幹,之後再往杯中注滿水。向喜吃飯簡單,喝茶卻不馬虎。取燈細心地為父親泡好茶,送到他跟前。 向喜喝茶喝得再講究,也總覺得任何茶葉一到了北方就變了味兒。他在宜昌喝毛尖,在漢口喝碧螺春,在杭州喝龍井。他知道在茶葉裡,就屬龍井最嬌氣,運到北方,更好的龍井也會是青草味兒。龍井在北方一過夏天,味道就更加不三不四。後來他按照南方人保存茶葉的辦法來保存龍井,他先把它們用草紙一包一包包緊,碼入一隻小缸裡,缸底鋪一層吸潮的生石灰,然後把缸蓋嚴實。結果還是達不到在南方的標準。關於茶葉的不對味兒,向喜想了很多,他想到北方的水(硬)到底不同于南方的水(軟)吧?想到茶葉在運輸時一定是和什麼東西混裝在一起串了味兒吧?茶葉最愛串味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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