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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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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桂把家人讓進屋,便沖著樓下廂房喊:「劉嫂,劉嫂,上茶,上茶!」可以聽出,向桂的喊劉嫂,是竭力模仿著外路口音。取燈就有些要笑,她聽著向桂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學笨花人說話哪,他倒「撇」起來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說話叫「撇京腔」。 小妮兒聽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趕緊又下樓去了,她覺得面對家人,她應該親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見過這繡樓的外貌,卻不曾進過樓裡。向桂見向文成站在當屋四處打量,就先把他讓到沙發旁說:「文成,都坐沙發吧,我早就主張笨花家裡也設兩套沙發,當時你不讓,怕你爹說。其實,如今場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設沙發的。你爹呀,誤事就誤在本分這兩個字上。你知道他王占元下臺回天津的時候,光盛現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還不包括珠寶玉器——有一百多口。這山也似的財帛,經誰的手收斂的,經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兩袖清風的。有一回在城陵磯,一個湖南朋友送給他兩筒茶葉,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開一看裡頭不是茶葉,是滿滿兩罐子鈔票。那物件輕,分量和茶葉差不多。我說,哥哥,這不是茶葉。我滿心高興地遞說他,他接過一看,把鐵筒蓋子啪啪一扣就交給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為什麼追?他叫我退給人家。你爹說話容易,我這臉上可掛不住。你說抱著兩個鐵筒子去追人,我這臉往哪兒放呀。沒法子我把鐵筒交給了甘運來,甘運來不敢不去。去了,給人家了。可從此,誰還敢給你爹送禮呀。沒有外項收入,光吃他那點死餉,說是旅長,少將,月薪八百兩,那花項可大哩,好,東一攤,西一攤……這當著取燈說話哩,你叔叔我說話不比你大哥那麼字斟句酌,可我說的是事實。取燈你也大了,我說的是這個理兒。人做事,只要幾廂情願,不損人利己,沒什麼不能做的。可話又說回來,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誰?還是我哥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別無他人。這不,這新房子裡我不掛中堂,不掛那些風花雪月的對聯,不供奉關二爺,我就擺我哥哥的相片。」 向桂說話從沙發開始,像打開了話匣子。向桂一旦打開話匣子,是不給別人留有說話機會的。這性格和哥哥向喜正相反,好像他們的爹娘把說話的本事都給了向桂。 向桂說個沒完,向文成只好繼續注意這新房子裡的一切。向文成已經看見了向桂說的相片,他感到震驚不已。原來擺在迎門條案上的向喜的相片有半人高,那是向喜剛升任旅長時的戎裝留影。這時的向喜,肩上斜披著授帶,帽纓子像一把掃帚。他一隻手攥著獅頭刀的刀柄,另一隻手垂在褲線上;馬靴很亮,在相片上還放著絲絲縷縷的光。這張相片笨花家裡也有一張,只有書本大。現在向桂將它再次放大,且專門訂做了一個紫檀木鏡框。相片擺在條案,實在應該叫供奉了。圍繞這張相片,旁邊還眾星捧月般的掛著向喜的一批小相片,有戎裝的,也有便裝的。向桂專愛搜集向喜的各式相片,每次從外地回家前,就把向喜掛在牆上的相片往下摘。摘下一張就對向喜說:哥,這張我拿走了。又摘下一張又說:哥,這張我也拿走啦。向喜知道向桂的心思,就說:拿回家留個紀念可以,可別淨拿著相片到處顯擺。向桂說:就是個紀念唄。可他心裡說,顯擺不顯擺,反正是個證明。什麼證明?身份的證明。向桂不僅拿向喜的相片,還拿向喜的名片。兆州人管名片叫片子,向桂把向喜的片子擺在辦公桌上,擺在條案上。遇有顯要客人要交換名片時,向桂故意東找西找一陣,末了托出一張向喜的片子說:「我的片子一時抓撓不著了,就拿我哥哥這張吧。」客人拿起向喜的片子看看,心裡說,這張比你向桂的分量重: 向中和,字謙益,陸軍第十三混成旅旅長,少將。 向中和,字謙益,直隸總督府諮儀官。 向中和,字謙益,吳淞口要塞司令,中將。 向中和,字謙益,浙江全省警務處長。 還有……連向桂自己都分不清哪張是哪張了,他信手摸一摸,摸到哪張是哪張,哪張都比自己有分量。 向文成看到父親的相片,覺得父親的臉色很不高興,仿佛他正在埋怨他們一家人一樣,受埋怨的也有向文成。他覺得父親一定在說:我可不是給你們做生意當幌子用的,裕逢厚也不是向桂一個人的,那是向家的。 小妮兒領著一個女傭上樓,女傭手裡托著一個茶盤,小妮兒替她提著一隻茶壺。小妮兒彎腰給家人擺碗倒茶,她今天穿一件紫緞子旗袍,袍子緊身,卡腰,使小妮兒很不自在。她困難地彎著腰,兩條腿緊並著,倒茶時一曲一曲的。 用人為客人分送完茶水,又端來幾碟瓜子、點心和糖果。向文成想,我叔叔的做派是有別於笨花人了。盛情難卻,向家人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其實向桂今天還另有計劃。他早就知道今天侄子帶領家人進了城,在福音堂參加梅閣的洗禮。消息是一位教徒韓先生告訴他的。韓先生是向桂的生意夥伴,在縣棉產改進會任職。這棉產改進會從前是日本國為使當地人種植優良棉花,使棉花質量符合日本國的需要而設立的,近年來這個改進會又開展了許多與此有關的業務,比如把日本產的肥田粉(化肥)、洋泵(抽水機)廉價賣給中國棉農,促其棉花豐產。韓先生就是在推廣這些產品時與向桂相識。後來裕逢厚還成了日本國在兆州的代理商號,這樣,原來單純的軋花業務就擴大成了多種經營,裕逢厚隨之有了新的發展。向文成對裕逢厚的經營方針是有異議的,他曾對向桂力陳自己的看法。他提出,當國人都在一浪高過一浪地抵制日貨時,裕逢厚不該反其道而行之。但向桂自有主張,他說,咱和日本人做的是生意,他公賣咱公買,這有什麼不好。結果誰得了好處?咱中國人,咱兆州人。咱南崗地裡用水車澆地澆不上水,你換一台洋泵試試。一台洋泵少說也得頂五掛水車。肥田粉那物件,上到哪兒哪兒肥;洋泵的水頭就是比水車猛,莫非這還能有假。向文成聽著叔叔的話,沒有再作堅持。他想,你是裕逢厚的經理,我是世安堂、春蕾書店的經理,走著看吧。自此他就很少來裕逢厚。向文成不再干預,向桂更加我行我素地經營著裕逢厚,蓋著自己的小繡樓,並和韓先生繼續交往。 向桂和家人嗑了會子瓜子兒,冷不丁問向文成:「文成,剛才在福音堂看見韓先生了沒有?」 向文成說:「先前聽說過此人,一直還不認識。」 向桂說:「他可是個正兒八經的教徒,每禮拜比到。福音堂那個募捐箱子裡,屬他仍的錢多。人家早就受過洗,人家剛才來過,說在教堂看見你們啦,大概全福音堂的信徒裡就他一個人穿西服。人家也不吃教堂裡的米麵饃饃粉條菜,做完禮拜就走。」 向桂一提有個穿西裝的人,取燈就說:「對,坐在座前邊,我看見了。」 秀芝說:「手裡還領個小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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