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七一


  想抱小胖子,這是男人納妾的理直氣壯的理由。原來向桂娶扔子多年,扔子不曾生育。作為向家老二的一股,無論如何是一個欠缺,也是扔子在向家的無地自容之處。扔子也明白,現在同艾說向桂想抱胖小子,這並非是指向桂對扔子的期望,是另有所想。但女人的本能也立時呈現出來。扔子漲紅了臉,手在空中指畫著,她對同艾說:「娶小的呀,桂要娶小的呀?他敢!」同艾把扔子揮在空中的手夠下來,讓那胳膊在身前穩住,說:「她嬸子,算了吧,由他吧,桂跟前不能沒人。」同艾用一個最簡單的理由,制止住扔子的憤怒,況且那語調是肯定的。扔子果然無言以對了,她喃喃自語起來,嘴裡道出了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得懂的閒言碎語。同艾想,唉,向桂讓我勸說扔子,其實也就是給扔子打個招呼而已。你扔子和我比,比我還強哩。當年向喜娶二丫頭時,連個招呼都沒給我打過。那孫傳芳叫了一陣嫂子,遇到這事也不叫了。想想這些,她就覺得和扔子也不必再多費口舌。她雙手托起眼前那塊衣料,對扔子說:「南方來的,裁件褂子吧。」果然,扔子暫時把對向桂的注意力轉向衣料。她打開紙包,伸出一雙粗糙的手在衣料上摩挲著,霎時間臉上還出現了點笑容。同艾見狀就進一步和扔子開玩笑說:「叫小的給你裁,叫小的給你做,使喚他,嗯!」哪知扔子捏住衣料卻又抵觸似的說:俺不,俺不!俺不用小養漢精!俺不用鑽窩棚的貨!扔子對小妮兒用了個「小養漢精」和「鑽窩棚的貨」,找到了此時此刻的心理平衡。她知道向桂正對鄰縣一個鑽過窩棚的小妮兒動著心思。同艾想,那就是你的事了,你不用白不用。

  妯娌倆這場對話之後不久,向桂娶來了小妮兒。但扔子並沒有因為同艾的那塊南方衣料而容納下小妮兒,再後來終於演變成那次咬手指事件。好在扔子咬掉的是小妮兒左手的中指,卻了半截中指的小妮兒,沒有顯出做事的不便。小妮兒的左手缺了中指,手腕上也落下了兩道深陷的大牙印兒,像對接著的兩個月牙兒。每當向桂看見小妮兒左手落下的傷殘,就心疼得要命。他想,手指是長不出來了,也不好掩蓋。手腕上的傷疤倒可以做些遮擋。他托起小妮兒嬌嫩的手腕說:「我再去天津的時候給你買塊手錶吧,戴上手錶也許能遮遮。」小妮兒卻說:「不礙,我不戴那物件,我嫌洋氣。」向桂又說:「你要執意不戴,我就給你打副金鐲子,打寬點兒,也能遮遮。」小妮兒卻說:「你真要打,就打銀的吧,可不興真打金的。」向桂說:「咱打的起,咱有的是花。」小妮兒說:「打得起,也不打。」向桂想了想沒再說話。她知道小妮兒最關心的是他的花坊。從前小妮兒來拾花時喜歡花,現在娶到向家還是喜歡花。她常在花坊轉悠,撿拾工人們遺失在地上的花瓣,替他們扔上花堆。她還常挑檢些上好的穰子找人彈成絮花,絮成一床床被窩。向桂便給他賣回一床床的綢緞被面供她做。現在小妮兒的炕上有頂著房梁的新被窩,晚上小妮兒和向桂倒換著蓋。

  白天小妮兒給向桂蒸新饅頭,晚上就和向桂換著樣的鑽新被窩。小妮兒把自己的小光身子任意歪在向桂身上,聞絮花的味兒。身高馬大的向桂摟著細胳膊細腿的小妮兒想,從那次窩棚相遇,多少年過去了,小妮兒好像沒長個兒,還是細胳膊細腿。每到這時他就會想到當年她那條小花棉褲——那條藍地兒小紅花的小棉褲。那一晚,小妮兒把條棉褲一脫,仰在窩棚裡等他。他想,當時他心疼的也許正是那條小棉褲吧,他愛憐的也是那條小棉褲。小棉褲勾起了他無限的心思,就因為小妮兒穿了那條小棉褲,小妮兒才變成了他的人。小妮兒當時要是不穿那條小棉褲呢……可是她穿了。

  向桂在新絮花的被窩裡上下撫摸著小妮兒,只聽小妮兒說:「原先我以為一包袱絮花就挺多,沒想到,花還能用大車小輛拉,還能一裝一屋子。」向桂說:「這才一星半點的,趕明兒我帶你去趟天津,讓你看看天津專盛花的大倉庫,你看那倉庫有多大,有多高。」小妮兒說:「還能趕上兆州的城牆高?」向桂雲山霧罩地說:「高,桃山、磨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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