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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16

  向家蓋房,使全家過了半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原來的住處拆掉了,他們只在院裡搭幾個窩棚,支起門板睡覺。原來的鍋灶也沒有了,向家人和蓋房攛忙的人一起吃大鍋裡的乾飯。秀芝常常在鍋裡燜幾十口人的小米乾飯,把眼睛煎熬得又紅又腫。同艾在新牆舊院中挑毛病,向桂的「總理」藝術在施工中經受著考驗。他大著嗓門在院裡喊:窗戶上歪了!門框沒安正!要上樑了,向桂就讓向文成寫紅帖子貼在梁上。向文成故意問向桂帖子怎麼寫,向桂就說:「老規矩,就寫『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吧。」向文成說:「咱家不養姜太公,姜太公一到招得各路神仙都來,家裡整天安生不了。還是寫個吉利平安話吧。」向文成裁幾條大紅紙,每條紙上只寫「上樑大吉」四個字。上樑了,向桂點著早就準備好的鞭炮,師傅們用粗瓷大黑碗喝著泥坑酒。向家人都仰頭看著上樑。一帖帖紅紙映照著向家,使向家更顯出喜慶。

  上樑,是施工蓋房的一個階段性標誌。上樑了,一個個為蓋房而不安的靈魂才趨於穩定。

  向家的蓋房,入冬時施工,跨過了春節,直到來年的三月,棗樹發了芽,花籽下了地,工程才接近尾聲。同艾站在二門以內仰頭看,她覺得這個內門門樓很面熟。兩扇黑漆街門兩邊起了兩根半圓的磨磚對縫柱子,柱子頂著一個磚雕的花牆,花牆上雕著花草,又像牡丹,又像芍藥。同艾叫過向文成問:「文成,怎麼這個門樓這麼面熟呀,像在哪兒見過。」文成說:「保定,保定時興這樣的門樓。」同艾說:「敢情是學保定呀。」文成說:「也不是學,和保定比較咱又有改進。再說,這樣式也並非完全中式,其中也有外國的成分。別小看這兩根半圓形的柱子,這叫柱式。柱式就是來自希臘、羅馬,和現今的意大利國。」

  同艾一聽向文成說希臘、羅馬和意大利國,覺得兒子有幾分見多識廣,也有幾分雲山霧罩。心想,難道兩根半圓柱子也能有這麼多學問?她又問向文成說:「你說這柱子叫什麼?」向文成說叫柱式。同艾又想,東西既是有名稱,想必是真有其事,便不再多問。

  為門樓的事,向桂和向文成倒有過爭論。向桂主張門樓要沿襲傳統;向文成說,都入民國了,也得照顧潮流。他堅持把門樓蓋成柱式雕花的。最後向桂讓了步。

  向家在一片歡騰中遷進新居。

  四月了,向家在新居裡迎來了城裡的四月二八廟。今年的四月廟,仿佛專為向家的喬遷之喜祝賀一般,向家舉家出動去趕廟。

  每年的陰曆四月二十八,是兆州縣城的大廟會。廟會連續五天,不僅附近客商到兆州來趕廟,這廟會還驚動著千百里之外的南北客商。南方客商從湖廣蘇杭販來幹鮮、竹貨,洋布和綢緞;北方客商也將杈、耙、掃帚、水缸、瓦盆擺上街頭。戲班來了,河北梆子的梆子聲能傳出城外。馬戲來了,有馬戲也有大變活人。說書藝人搭起書棚,專說《薛仁貴征東》。賣藥的立個大棚叫大興棚,大興棚更是招徠生意的好時候,大興棚裡擺個方桌,桌上立只火雞又在吸引顧客。圍觀者看著火雞臉色的變化聽著賣藥人吆喝著:「腰疼腿疼不算病,咳嗽喘管保險哪……」大興棚裡不僅有專治咳嗽喘的靈丹,最拿手的當是治腰腿疼的狗皮膏藥。賣藥人當場把一貼貼膏藥用火烤軟,將膏藥貼在病人的腰腿上,病人被燙得齜著牙咧著嘴,堅強地忍受著膏藥那火辣辣的溫度。

  這兆州的四月廟本是為著火神而立,為了乞求火神不要在這時把火災降臨人間。因為這正是兆州的麥收時節,一把火就可能釀成大災大難。離廟會不遠真有座小廟叫火神廟,這火神廟雖小,這時香火卻盛,小廟裡的香火繚繞著從廟裡飄出來,飄向當街。兩排「叫街」的乞丐跪在廟門前叫喊,他們光著上身,用自己的鞋底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山響,紅腫的胸脯真能招來進香施主的同情。有人把零錢扔在叫街的跟前,叫街的則更起勁地拍著胸膛等待下一位施主的接濟。

  賣汽水的打著小鑔叫賣,攤上擺著玻璃杯子和玻璃瓶子,杯子裡和瓶子裡注滿紅水綠水。紅水像壞女人的紅臉蛋,綠水像染布用的鬼子綠。這汽水就是加進顏料的井水。賣汽水的從附近井裡打水,蹲在桌子後面配製,現配現賣。陰曆四月天已近盛夏,剛打上來的井水格外涼。孩子們捧著這冰涼花哨的井水喝,自覺就是汽水了。

  餄餎是實惠的,賣餄餎的撐開一面白布大棚,棚裡擺著白槎條桌條凳。棚的一廂盤著鍋臺,鍋臺上架起餄餎床。壓餄餎的人趴在餄餎床上,雙腳離地,使出平生之力,猴攀杠子似的把蕎麥面餄餎壓到鍋裡,以示這面和得硬邦、實著。鍋裡是滾開的羊湯,羊湯的鮮味兒在人們的頭上飄遊著。

  向家人趕廟會吃餄餎似乎是一個傳統的保留節目。從向喜算起,爺爺以鬯帶他來吃過,後來他爹鵬舉也帶他來吃過。再後來向喜也常和向桂下餄餎棚。那時向喜領向桂坐在餄餎棚裡,給向桂要一碗,也給自己要一碗。向桂吃完還要吃,向喜就說:「桂呀,明年吧,明年我再帶你來。」向桂就不高興地嫌向喜不讓他吃飽,使性子鬧氣。再後來向喜當兵了,第一次探家就決意讓向桂吃個飽。那年他尚是一個棚頭,他帶全家人來吃,向桂終於吃了個「撐飽」。向喜看著心滿意足的向桂說,「我就知道早晚有個叫你吃飽的時候。」

  今天,向桂卻覺得趕廟會吃餄餎已經和向家的身份不般配,他自作主張把全家趕廟會的消息通知了潤華泰綢緞莊的經理,讓他到十字口義和樓訂飯。潤華泰是如今向家在縣城經營的買賣之一。向家在縣城還經營著糧棧和糞廠。

  同艾知道了向桂讓潤華泰訂飯就說,她覺得拉家帶口的到十字口飯莊吃飯太招搖,不如還到大棚裡去吃餄餎。向桂堅持一陣,還是聽了同艾的。

  向家趕廟會套兩輛車,同艾一人坐細車,其餘家人坐一輛粗車。兩輛車在柏林寺後面的東坑裡止住,長工群山把牲口拴在車後尾上,讓它們信馬由韁地吃草,向家一家人便?起黃土逛廟。他們隨著同艾走在人群裡,同艾在那些南北貨攤前停下研究一陣,只覺得廟會上的貨物都透著土氣。末了她只買了幾領涼席和幾隻芭蕉扇。

  天近中午時,他們進了一個餄餎棚。餄餎棚掌櫃的早就認識向家,連忙讓散坐著的客人專給向家騰出一席之地,又額外沏上一壺茉莉花茶。掌櫃的說他就知道向家人今天來趕廟會,昨天專門殺了一隻肥羊,鮮羊湯捨不得給別人用,單等向家人到來才往鍋裡續。同艾對掌櫃的說,「算啦,掌櫃的,你的話我當真就是了,快做生意吧,餄餎都硔鍋了。」

  掌櫃的滿臉是笑地走開去準備餄餎。一回身又捧過一個瓦盆給同艾看,再次強調了盆裡是專為向家備下的好羊湯。同艾拿眼掃掃瓦盆,發現湯裡飄著的油星兒倒不少,心想這也許是真事吧。她沖掌櫃的點點頭,掌櫃的才得意地離去。

  農曆四月二十八日已近夏至,麥子正上場,天氣炎熱。今天同艾穿一件夏布肥袖上衣,一條青布單褲,一雙半大的漆皮鞋。這上衣和皮鞋是那年在漢口買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同艾的衣著是有別於當地人的。同艾也儘量顯出些身份,她想,這裡的餄餎好吃是好吃,但吃時應該有幾分矜持才是。她吃了兩口,把筷子往碗上一搭說:「面牙磣。」向桂一聽嫂子說餄餎牙磣,就要去喊掌櫃的說事,同艾叫住他說:「別找他們了,一碗餄餎,也值當的。」她把筷子搭在碗上,開始看棚外的熱鬧。

  向家別人沒有聲明這餄餎牙磣,向文成更不在意同艾的挑剔,他把碗吃得很乾淨。向文成吃飯一向不注意品嘗,他認為吃飯就是為了吃飽。現在他更不用心同艾的問題,耳朵只留意著棚外的一種聲音。那聲音是鑼鼓伴著的說唱,原來餄餎棚旁邊有個拉洋片的。

  拉洋片的鑼鼓驚動了向家,拉洋片的說唱也提醒了向家。向文成首先放下餄餎碗,站起來對向桂說:「叔叔,旁邊有故事。」向桂放下筷子仔細聽聽也站了起來,好像聽出了什麼。

  向文成先出了餄餎棚去找拉洋片的,向桂和掌櫃的算清帳也跟出來。向家一行人走在後面。

  洋片也叫西洋景,藝人把雞窩似的一隻大箱子架起來,箱子正面有幾個窟窿安著放大鏡供人往裡看;箱子頂上是個木架子,懸著幾片布畫做招貼。畫可以上來下去,藝人一面操作布畫,一面用手牽動著安裝起來的小鼓小鑼,嘴裡唱著編成的小調。看客們坐在一隻條凳上,扒頭探腦地便看到大箱子裡那一個個神秘莫測的世界:歷史故事,時事新聞,道聽途說,乃至神話鬼怪都變得活靈活現。有一出頗具時尚的洋片,畫著北京打磨場旅館殺人的故事:有一個住店人在床上被殺,一個鮮血淋漓的腦袋竟從床上滾到地上,鮮血淌在床上和地上。藝人拉著長聲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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