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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大花瓣兒邊和向桂說話邊穿衣裳,她穿好棉襖,穿上褲子,不系褲腰帶就鑽出窩棚去撒尿。她找了一個棉花壟蹲下來,尿滋在幹花葉上豁啷啷直響。向桂聽著響聲也鑽出來說:「我藏了點好花,專給你留著呢,怕別人瞎抓撓。」他說著把一條小壟溝指給大花瓣兒,小壟溝上蓋著一塊席片。大花瓣兒系好褲子,掀開席片,下面的洋花白花花。她攤開一個包袱皮,摁了半包袱花,扭頭問向桂:「你不嫌我抓得多吧?」向桂說:「哪兒的話,一星半點兒的,你還能抓窮了我。」後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花瓣兒彎腰抓花,向桂就著月光看大花瓣兒撅著的大屁股,大花瓣兒的屁股又圓又瓷實。他想,大花瓣兒,誰給她起的外號?真不凡。大花瓣兒,准是指她那個地方吧。大花瓣兒一彎腰撅屁股,那個地方隔著褲子仿佛還忽隱忽現,向桂覺得。

  每年秋天都有外鄉人來笨花村拾花,笨花村總有人家騰出房子給她們當下處。每年她們白露過後到來,霜降過後離去。她們年齡參差,有閨女也有媳婦。他們每天晚出早歸,肩上抗著成色混雜的花包袱,回到下處喝粥睡覺。她們從花包裡捏出相應的笨花、洋花交與房東作為房東的「抽頭」。笨花人管她們叫拾花的,其實拾花人並不重視拾花,霜降過後撿拾花主們遺忘在地裡的一星半點花瓣兒本不是她們的目的。她們重視的是鑽窩棚,重視的是伴著曠野裡的糖鑼聲聲,和花主們相互歡愉之後的那些收穫。霜降過了,笨花村地光場淨了,她們的男人或家中的長者才推著獨輪車出現在笨花。那時每個拾花的女人都有了一個小山樣的棉花包,男人們把棉花包裝上獨輪車,推不動時,女人就在車前栓根線繩拉著走。出村時她們不卑不亢,目不斜視,好象笨花之於她們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總有一些熟悉的眼光向拉車的女人投過來,女人也只是淡然一笑,不抬頭,不搭腔。

  也有就地將花賣掉的,但這些雜七雜八的花不好出手。佟家對這些雜花從來不屑一顧,向桂倒喜歡來下處轉悠著看。向桂在笨花村西頭也開了一家花房,雇著幾個夥計軋花,彈花。拾花的女人攛掇著向桂把花價抬高,向桂也迎合著她們作些讓步。佟法年背地裡說,向桂不是看花,是看女人。向桂聽見只當沒聽見。向桂開花房收雜花,到笨花村來拾花的女人一年比一年多,都知道有個笨花人敞開兒收花。

  大花瓣兒說話算數,隔了兩天真給向桂領來一個拾花的。她熟練地掀開向桂的窩棚說:「來,把燈擰亮點兒,好好看看。」

  向桂窩棚裡點著罩子燈,他學著侄子向文成擦燈罩,把燈罩擦得也很亮。燈光從窩棚的縫縫隙隙裡溢出來,招著人。向桂不願寂寞。

  大花瓣兒進到窩棚盤腿就坐,被她領來的人雙腿一跪,局促不安地跪在了向桂的褥子上。向桂把燈再往亮處擰擰,也歪坐起來,假裝只跟大花瓣兒搭腔,其實他已經看清了來人。這是個小妮兒,以向桂的眼光看,也許十五,也許十六。她的小臉黃白色,尖下巴上有個小疤拉,像個瓜子;頭髮又細又軟,剪過的劉海兒很不規矩。她的眼球不黑,像是發灰,又像發黃。一件二紅的粗布棉襖,罩住偏瘦的上半身,袖口上沾著油漬。一條小棉褲倒很新,藍底兒小紅花,褲腿上有一層細土。這小棉褲似乎是有人專為她這次的出門新做的。她的棉褲腿上綁著紅褲腿帶,腳是一雙天足,倒顯出她的生性天然。說實在的,向桂有點不知道怎麼對待跟前這個小妮兒,此刻他沒有親近她的欲望。大花瓣兒看出了向桂的心思,說:「新來的,後半晌剛到,我就給你領來了,你出來一下吧。」說完她先鑽出了窩棚,向桂也跟了出來。大花瓣兒往窩棚後頭走走,小聲對向桂說:「沒出過門兒,我不願意笨花別人先沾她,留她一晚上吧,試試。行,下一步再說;不行,給她兩把花,叫她走就是了。」向桂說:「別鬧了你,一個孩子。」大花瓣兒就說:「誰沒從孩子過過?十多年前我還是她這個歲數呢,女人,早晚的事。你又不心疼那幾把花。再說了,女人大了就好嗎,你媳婦大,可從來也沒聽你說過好。」向桂說:「說別鬧就別鬧,從哪兒領來的再領到哪兒去。」大花瓣兒說:「我不,就不讓別人先沾。我走啦!」她說走就走,大步流星地?著花地往村裡走去,眨眼間就消失在黑夜裡。今天很黑,沒有那天的月亮地兒。遠處傳來喑啞的糖鑼聲,此起彼伏。

  向桂在壟溝邊上獨坐一陣,想抽根煙,煙在窩棚裡。他掀開了草苫,彎腰低頭地拱了進來。小妮兒還在他的藍褥子上跪坐著,瘦小的臀部坐住一雙大腳。向桂也在褥子上坐下來,他沒有看她的臉,光看她的花棉褲。他研究起花棉褲的小花朵和粗針大線的針腳,莫名其妙地覺出了這條小棉褲的可愛。他有點受著它的吸引。

  向桂開始和小妮兒說話,他問她:「誰給你做的新棉褲呀?」

  小妮兒說:「俺姐。」

  向桂說:「你姐姐呢。」

  小妮兒說:「娶啦。」

  向桂說:「哪村的婆家?」

  小妮兒說:「馬刀寺。」

  向桂說:「馬刀寺在西邊,離你們可不近。」

  小妮兒不說話了,只低頭搓她的新棉褲。向桂看見她從褲腿上搓下了不少新花毛——新布都愛沾絮花,他決定換個話題。他說:「你來這兒幹什麼?」

  小妮兒說:「拾花。」

  向桂說:「誰叫你來的?」

  小妮兒說:「俺爹。」

  向桂說:「你知道拾花是怎麼回事嗎?」

  小妮兒又不說話了,只拿眼看向桂。那眼光分明在說,這還用問我嗎,笨花人怎麼還問這樣的話呀?向桂不再問了,思摸片刻說:「都是為這點花。我這腳底下就有,你抓吧,盡著你抓。」說完他又鑽出窩棚去,撒尿,抽煙。一個泡子燈沖他飄過來,是糖擔兒。糖擔兒發現站著撒尿的是向桂就說:「有熱包子,韭菜粉條的,專給你送來的。」向桂說:「瞎說,入冬了,哪兒來的韭菜。」糖擔兒糾正著自己說:「是白菜粉條。」說著指指窩棚又道:「還在裡頭吧?」向桂說:「誰叫你送包子來的?」糖擔兒說:「大花瓣兒呀,說你有用項。」向桂說:「大花瓣兒呢?」糖擔兒說:「早在家裡鑽被窩了,說你有事,她哪兒也不去了。」

  向桂拿了糖擔兒的幾個包子,糖擔兒就要進窩棚,被向桂攔住了,說,「今天沒看頭兒,快走吧。」

  糖擔兒在窩棚跟前站會兒,信了向桂的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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