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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同艾還是感到了驚駭,她驚駭的不是這事情本身,她驚駭的是向喜會把事情瞞得這麼嚴實——兩個孩子都會叫爹了,也許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見他們頭戴小瓜皮帽,身著西式花呢小外套,體面,整潔,氣色紅潤,她的眼光突然瑟縮起來,又一陣恍惚,她就覺得餐廳裡沒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見二太太湯順容之後就昏了過去,醒來後又說了幾天胡話。向喜為她請來一個叫馬克的德國大夫,同艾吃了幾天馬克的藥,才逐漸恢復了常態。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親身邊,他們和二丫頭分住在兩個院子裡,只待吃飯時才同坐在一張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飯,只有向文成礙于父親的尊嚴,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進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對待他這位從天而降的姨和兩位從天而降的弟弟。有時他試圖不加人稱地和他們打個招呼,但他又斷定,那換來的一定是二丫頭和兩個兒子不約而同的白眼。原來一張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餘的。父親向喜也總想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趕勁」,雖然每次進餐他都加倍用近視的視力掃視桌面,唯恐有什麼閃失。但面對一桌盤子和碗,又常常錯誤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盤中的一根麻繩當粉條,用筷子夾住送進口中,被兩個弟弟看見,他們立刻興奮得不能自製地高聲大笑起來。他們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像在說,怎麼這個人也是你的兒子?向喜並不縱容兩個年幼的兒子,他甚至為此呵斥他們。但是向文成還是感覺到,父親和他們似有一種天然的親昵,而父親對他更多的是責任和客氣。小時候父親和他都光著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經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漢口的日子變得很沉悶。他隱隱覺得,自己終歸還是屬￿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邊看船隻的往來和霓虹燈的閃爍,對《申報》上的煙草廣告也減了興趣。為母親治病的德國醫生馬克就在這時走進了向文成的心。馬克的儒雅和談吐常常帶給向文成一種陌生的衝動,他想,如果這時父親問他將來的打算,他會告訴他,他要做一名醫生。

  經過德國醫生馬克的調治,同艾的精神恢復到往常。她脾氣出奇的好,還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聽戲、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對待二丫頭,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親生。向喜估計風暴已經平息,他受著同艾的感動,他想,和二丫頭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達和厚道的。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是同艾給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歸來的同艾把向喜請進自己房裡說,她想回笨花了,在漢口固然清閒,可笨花還有公婆。向喜在這裡有順容照顧,也就夠了。同艾把順容的名字說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說著自己的姐妹。

  向喜對同艾的表示並不意外,也沒有作理應的挽留。因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來都會是虛假的。他只對同艾說,就替我給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給家裡蓋新房,要蓋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飾店給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鑄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這枚分量不輕的金戒指不僅是向喜對髮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對髮妻身份的再一次鄭重確認。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車,他們比來時多了許多行李。向喜不但為同艾買了禮品,還不忘把家裡人一一打點。行前向喜曾問向文成他想要點什麼,文成想了想說,我把爹不看的《申報》帶走吧。向喜就給向文成準備了一隻尺把長的藤編小箱,把手頭所有《申報》都收拾進去並說,從今往後,他會替文成把《申報》訂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無話地把頭靠在車窗墨綠色的窗簾上靜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卻是倒海翻江。她已經許多天不再流眼淚了,現在人一離開漢口,眼淚才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劈裡啪啦落下來。她忽然想起向喜給她講過的那個被袁世凱派人殺死在火車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殺死在火車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殺宋教仁,也有人殺應桂馨,卻沒有人殺梁同艾。梁同艾還得回到笨花去。

  對面的向文成湊近母親的臉,躲著人們的眼睛小聲說,「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了。

  向文成說,「娘,別哭了,你的眼可別再哭壞了。」

  同艾終於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壞了眼,那是因為兒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為她對文成的憐惜。她也不願意同包廂的人看見她掉眼淚。

  火車到達石家莊是個早晨,同艾母子要在這裡換乘去元氏的慢車。母子二人下了火車走在站台上,旅途的勞頓使二人臉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積著眵目糊。現在天色尚早,車站外面顯得非常冷清,只有幾個當地婦女在賣洗臉水,她們各自守著眼前的臉盆、毛巾和一把熱水壺,喊著:「洗洗臉吧,洗洗臉吧,洗洗臉長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臉盆前停住,從口袋裡掏出幾文小錢對向文成說,「我要在這兒洗個臉,你也洗一個。」

  同艾執意要洗完臉,精神著回笨花。

  ①.細車:有頂棚、車幃及裝飾的牲口車。

  ②.宋教仁:國民黨早期領袖,倡導政黨政治。

  ③.節在:謹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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