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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二丫頭穿一件肥袖小夾襖,頭髮精濕,掖在脖子裡的夾襖領子還沒有翻上來,顯著脖子很長,鬧著氣似的臉更顯「嘟嚕」。這二丫頭平時就不愛笑,臉就顯長,和客人說話時常鼓著嘴。這年她二十已過,沒名字,沒婆家。麻鴨子在東大街做生意,為人孤立,也影響了二丫頭的一些前程,使得這個三口之家的日子越發不協調。二丫頭隨便沖麻鴨子撒氣,麻鴨子也不怵二丫頭。娘兒倆的吵鬧常傳到東大街街面上。湯會兒老實,被麻鴨子鎮著,只知擦桌子,掃地,買煤,在後院摁著壓水井壓水。

  二丫頭撕巴著濕頭髮用梳子梳,便有水珠滴在地上也滴在鞋上。孫傳芳只看見水珠滴在地上,向喜卻看見鞋上也有水珠。

  孫傳芳見二丫頭一個勁兒梳頭,不幫麻鴨子料理店面,照顧客人,就說,「怎麼也不幫你娘一把?我們就等著喝你續的茶呢。」

  二丫頭把頭一揚,眼往屋頂上一斜說,「就不,就不幫她。」

  孫傳芳說,「丫頭,這可不像個做生意的。」

  二丫頭說,「不像就不像。」說完把嘴使勁一撅,鼻翼翕動著。

  孫傳芳看看二丫頭,又看看向喜,說,「今天,不客氣說,我和向大人就專要喝你倒的茶,你要是不倒,我們就坐著不走。」

  麻鴨子看二丫頭只知「叫勁」,就去撕扯二丫頭。二丫頭就使勁往後鞧。

  半天不說話的向喜見麻鴨子上手撕扯二丫頭,終於說話了,他說,「哎,哎,你這是哪一出啊,怎麼說上手就上手呀。」

  孫傳芳也開始制止這娘兒倆的撕扯,說:「向大人說話了,現在該鬆手的鬆手,該倒水的倒水。茶我們還得喝,今天我和向大人專喝丫頭倒的茶。」

  麻鴨子鬆開了手,二丫頭也才彎下腰去提壺倒水。

  孫傳芳端詳著倒水的二丫頭說,「丫頭,你的衣裳領子也該抻出來了。」

  二丫頭這才知道領子還在脖子裡掖著,趕緊又放下壺拽領子。

  二丫頭提起壺,打開蓋碗倒水,壺嘴粗,水倒得猛,開水從寬大的壺嘴裡沖出來,沖滿碗又沖上桌子。二丫頭這時才自知手下有閃失,只對兩位大人說,「倒猛了,二位湊合著喝吧。」說完把蓋碗嘭嘭一蓋,又站到一邊梳頭去了。

  孫傳芳和麻鴨子說話,看似不再理會眼前的二丫頭,向喜卻暗自注意著這位湯家的大閨女。或許是孫傳芳的一句話觸動了他,他是軍人,軍人都是背井離鄉的,可背井離鄉的軍人也總得有軍人的生活。他想著想著就拿二丫頭和同艾作起了比較。二丫頭高於同艾,壯于同艾,黑于同艾。現在她穿著卡腰小夾襖,人顯得倒不蠢,剛洗過的頭髮又黑又直,不時有一股洋胰子味兒飄過來。向喜想起,先前同艾在金莊洗頭還用堿面哪,後來向喜制止了她,讓她改用香皂。上海出的力士皂能洗頭,保定本地的「三合一香皂」鹼性大。

  向喜看著二丫頭比同艾,心裡總有幾分不光明,心想,我怎麼像是有預謀而來?馨遠老弟在街上說的也不過是句玩笑話,怎麼我倒認真起來。他暗自譴責著自己,決心不再看眼前的二丫頭。他看當街路燈下來往的洋車,看對面照相館櫥窗裡的大金剛鑽和梅蘭芳。他覺得梅蘭芳身子小巧,嘴有點像同艾,大金剛鑽的嘴唇寬厚有點像二丫頭。

  孫傳芳今天倒真像是有預謀而來。剛才他在街上一次次拿話給向喜聽不是沒有原因。他想,軍人軍人,怎麼說也是個賣命的差事。今天你身在陽世吃四兩罩半斤,沖著部下吆三喝四,明天沒準兒你就魂歸西天。漢口一仗,多少弟兄掉進長江喂了武昌魚呀。現在為什麼非得一個人守清苦不可?尋花問柳嗎,他和向喜都不好此道,他便真心替向喜想到了湯記茶館的二丫頭。二丫頭再生分也是良家女子,女人是可以調教的。

  孫傳芳和向喜在湯記茶館喝完茶已是半夜,他們不坐洋車,決定出東門步行三裡到金莊。這天城門已關閉,守門當班的士兵認出是孫傳芳和向中和,便給他們開了門。在路上,孫傳芳又跟向喜沒深沒淺地開著玩笑,說,二丫頭的腰壯,能生孩子。

  當晚向喜一個人躺在金莊的炕上睡不著覺,只想二丫頭那一頭濕頭髮。一陣陣香味飄過來,他想這一定是同艾的香胰子放的味兒吧。他穿上衣服從炕上下來,東聞聞西聞聞,果真同艾的胰子盒裡還有以前的香胰子。胰子好久不用,挺幹,向喜就更覺得對不起同艾。他決定不再胡思亂想,還想制止住孫傳芳對他的攛掇。他穿好衣服來到院裡敲孫傳芳的門,孫傳芳在屋裡開著玩笑說,「怎麼,睡不著了?」向喜隔著窗戶說,「是睡不著了,往後可別再攛掇這件事了。」孫傳芳說,「你今天晚上說的話不算數,我要聽你明天的。」

  第二天,孫傳芳一早就去了軍營,沒和向喜見面,向喜卻一個人又去了湯記茶館。

  晚上,孫傳芳回來問向喜:「喜哥,想好了沒有,我可等著你的話呢。你要不讓我提二丫頭,今後我可不敢再提了。」

  向喜說:「馨遠,不用鬧了,你去找麻鴨子給我說說吧,我主意已定。娶她。」

  孫傳芳說:「其實我今天一睜眼,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幾個月後,向喜把二丫頭娶到保定雙彩五道廟街。她是明媒正娶,從山東回來的孫傳芳夫人曹氏為她張羅了一切。向喜在雙彩五道廟街買了一個小四合院,又給二丫頭買了一架大銅床。二丫頭變成了向太太。

  洞房花燭夜的晚上,向喜對二丫頭說,「二丫頭,你得有個名兒呀,你也二十好幾了,你爹娘連個名也不知道給你起。」

  二丫頭就說,「起什麼名,我有,我就叫二丫頭。」

  向喜說,「不行不行,不成款。你叫順容吧。」

  二丫頭用保定話說,「你要覺著好,就叫唄。」

  結婚前,向喜把同艾留在金莊的物品裝在一個軍用箱子裡鎖好,也運到雙彩五道廟街。待到二丫頭問向喜箱子裡是什麼時,向喜說,那是軍用物資。

  二丫頭相信了。

  ①.王占元(1861—1934),號子春。北洋陸軍將領,直系。曾任二鎮協統,二師師長,湖北督軍兼省長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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