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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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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說,「這也輪不著我們費盡心思,我們才是二師王大人手下一名營長。」 孫傳芳說,「王大人也常常不知東西南北,議和也不是他所能預料到的。哎,這次在漢口,王大人還淨鬧笑話,連輜重營的輜都不認識,把輜念成留。當時我在場,他就要叫文書給輜重營寫命令了,我不得不說:王大人,這字不念留,念輜。這才止住了他這場笑話。」 向喜說,「王大人怎麼也是小站起家,這次在漢口,指揮、用兵,心裡都還算明白。」 孫傳芳說,「要不怎麼單派你上龜山呢。當時我在漢口看炮兵往江岸打炮,真替你捏把汗。事情總算過去了,咱也落了個好名聲,還落了個囫圇身子。走吧,咱倆進城吧。」 孫傳芳說進城,是進保定城逛街。這次回到保定後,向喜的太太同艾,孫傳芳的太太曹氏都還沒有接來,兩個人煩悶時就進城。向喜和孫傳芳進城也不外三個地方:西大街的榮華池澡堂,馬號裡白運章包子鋪,東大街的湯記茶館。有時他們也到蓮池牆上看碑帖,有時也去雙彩五道廟街的同慶戲院聽戲。 向喜響應孫傳芳的提議進了城,這天他們不帶護兵,也不帶馬弁,先在榮華池泡了澡,修了腳,又在白運章包子鋪吃了包子。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孫傳芳說去看戲,說同慶請了余叔岩。向喜就說,還是到東大街喝茶吧。孫傳芳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說,我怎麼一時糊塗忘了湯記茶館呢,該死,該死!孫傳芳說「該死」是話裡有話,向喜聽出孫傳芳話裡的話說,「馨遠呀,我說喝茶就是喝茶,可沒別的。」孫傳芳說,我也沒說別的呀。 孫傳芳和向喜從馬號出來,分乘兩輛洋車,穿過鼓樓一直向東,在大慈閣下拐了個彎,拐上東大街。東大街比保定所有的街都狹窄,街兩廂灰磚砌成的店鋪就像頭頂著頭一樣一家挨一家,店鋪蓋得也是小鼻子小眼。水泥電線杆在店鋪前不端不正地立著,路燈也不明,馬路也不平。但東大街自有它的韻致,這裡的小飯館多,白肉罩火燒最有名,白肉就是豬肉。罩火燒的鋪子在街兩廂一字排開,各家的大鍋支在門口,一方方白肉肉皮朝上地被碼在鍋裡,小沸著的肉湯香氣溢滿整條街。麻醬火燒在案子上碼成串,客人吃時,把式先用刀把火燒片開,放入一隻大碗,上面再碼一層切成薄片的白肉,撒上蔥段、香菜,再用滾燙的肉湯澆。除了罩火燒的飯館,也有白肉罩餅的飯館,有四兩罩半斤的,有三兩罩四兩的,客人隨意。孫傳芳愛吃的就是這種白肉罩火燒。 東大街裡還有一些小店和飯館混同著,兩家照相館是新開張的,一家叫國光,一家叫新新,門前的櫥窗裡招貼似的掛著梅蘭芳和當地河北梆子名伶大金剛鑽的戲裝照。再往前走是幾家南貨鋪、醬菜鋪和藥鋪。近來適應著二鎮的駐紮,又新開了兩家綢緞莊和專營香胰子、牙粉、牙膏的商店,專招二鎮的官兵和家眷。再往前走,是挨近東門臉的小雨兒胡同的紅燈區。保定沒有像樣的窯子,頭等下處拿到大都市只等於一等半或二等。現在,儘管二鎮的軍令中有嚴格禁止官兵宿娼的規定,但小雨兒胡同的生意還是好於往年。 孫傳芳和向喜不去小雨兒胡同,他們的洋車在離小雨兒胡同不遠處停下來。這裡有幾家茶館,湯記茶館便是其中一家。二鎮駐防保定不久,孫傳芳和向喜就常來這裡喝茶。店老闆姓湯叫湯會兒,老闆娘也姓湯,外號麻鴨子,他們有個閨女叫二丫頭。 湯記茶館在東大街是最小的一家,一間門臉上挑著一個簡單的牙旗幌子。邁兩級臺階進入店內,店內只擺著幾張方桌。茶座少,客人也少。孫傳芳和向喜來這裡是圖清靜。湯記茶館的茶也還好,專營安徽的碧螺春,湖北的毛尖。茶館裡滿牆都是香煙和雪花膏廣告,都是二丫貼的有彈古琴、身穿旗袍的仕女,有燙著卷髮、胸脯半露的洋人,還有上海的摩電車和洋樓。後山牆上掛個月白門簾,門簾一掀動便能看見後院的眉豆架、晾曬的衣服和搌布。院裡還有兩間正房是湯家三口人的住處。客人落座了,男女老闆就不停地撩動著月白門簾進進出出,爐子在後院。二丫頭不常出來,手裡也沒有什麼活計營生。大多時候她靠在屋門口為小雞、嗑瓜子兒,和爹娘沒好氣似的說話。 孫傳芳在前,向喜在後進了茶館,老闆娘麻鴨子迎上來說,「前幾天街裡過兵,我蹺著腳找你們倆,愣是沒看見個影兒,我尋思莫非單把你們倆留在了南方?」說著就拿塊搌布抹桌子,擺茶碗。 孫傳芳說,「留不下,走到哪兒也惦記著保定,誰叫保定有個湯記茶館呢。」 麻鴨子說,「孫大人說話吉利,小茶館就借孫大人個吉利話吧。」說著在桌上擺了兩碟瓜子,問孫傳芳喝什麼茶。 孫傳芳說,「就喝碧螺春吧,在漢口光喝毛尖了。」 這天湯會兒不在,麻鴨子給客人上著瓜子說著話,抓茶葉,擺扣碗,不停地挑動著門簾到後院捅爐子坐開水。 孫傳芳就問麻鴨子,「怎麼就你一個人忙,人呢?」 麻鴨子說,「老頭子回西關了,二丫頭在後院洗頭呢。」 孫傳芳說,「洗完了頭快叫她幫把手,哪有內掌櫃光捅爐子的。」 麻鴨子說,「生是不願伸手呢,越大越生分,貴人小姐似的。」他們說的是二丫頭。 麻鴨子和孫傳芳說話,發現向喜不言聲,光端詳印在茶碗上的花草,就說,「怎麼今天向大人悶悶不樂呀,想家想的呀?」 孫傳芳連忙截住麻鴨子替向喜說,「他是軍人,他想的淨是軍中大事呀,帶一營人可不比你經營一個茶館。」 孫傳芳有意岔開向喜「想家」的話題,他說完看看對面的向喜,向喜還是低頭玩他的蓋碗,臉上沒顯出什麼來。 月白門簾挑開了,是二丫頭提著錫壺走進來。她白了麻鴨子一眼說,「光知道說話,水都開半天了,也不知道照應著點兒。」說完把開水壺往個杌凳上一,靠住門也不近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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