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向喜回到家,把扁擔放在當院,父親鵬舉、弟弟向桂迎了上來。鵬舉五十已過,練過拳腳的腰腿仍然硬朗,思維意識卻並不正確,常在人前人後說些打鍋話。家人都知道鵬舉的毛病,也自不去計較。去年向喜成親,娶來媳婦同艾。當晚席罷人散,鵬舉便拉過向喜的弟弟向桂說:「你怎麼還不去脫衣裳鑽被窩,新媳婦正在炕上等著你哩。」尚未成年的向桂就說:「爹,我是桂。」鵬舉卻又說:「新媳婦等得就是俺桂。」向喜見鵬舉又在說胡話,趕緊攙鵬舉回屋。向喜的娘趕上去捶打鵬舉,向喜推擋著娘的胳臂說:「娘,別打我爹了,我爹的老爛腿又重了。」鵬舉患有老爛腿病,全家人都說這生是練武練的,血脈下沉。向喜勸住娘,他娘就坐在炕邊喘氣,嘴裡還念叨:「老不死的,快糊塗煞你吧!」鵬舉還在胡言亂語:「要不叫我上新媳婦的炕吧,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向桂厲聲道:「混帳,混帳!」向喜喝住弟弟說:「住嘴吧你,混帳也是你說的!」當晚,向喜和新媳婦同房,媳婦在被窩裡笑個沒完。向喜正在不知怎麼和新媳婦說第一句話,這會兒倒有了說的,他坐在炕上問同艾:「怎麼高興成這樣兒,哪有新媳婦光笑的。」媳婦同艾還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咱爹、咱爹……」向喜懂了,就說:「咱爹的話你都聽見了?」同艾在燈影兒裡點點頭。向喜又說:「你初來咱家,可別跟咱爹一般見識。咱爹心眼兒好,就是這說話……」同艾說:「才不呢,一個老人一個脾氣。」向喜說:「咱爹的性情生是練武練成的,出過大力,可傷了腦子。」同艾說:「想不到的事。」向喜的媳婦同艾是東村一個小巧、白皙的女人,快嘴快語,為人豁達。她嫁到向家,很快就融入向家,同艾與向喜同庚。

  向喜和全家就著月光在院裡一塊紅石板上吃飯,吃完飯就去上磨破豆子。向桂和嫂子同艾打開錢櫃盤點向喜一天的流水。向桂邊數錢邊扔著大錢小錢玩耍,聽錢們在紅石板上叮噹作響。這時同艾驚叫起來,她對向桂說:「兄弟,快去叫你哥,你看這是什麼?」向桂探視錢櫃,看見了錢櫃裡有不明之物。他喊來向喜,向喜也就著月光盯住錢櫃,原來那錢櫃裡除了一枚枚的銅錢,還有一摞紙錢,就是活人為死人送葬時燒的紙錢。

  向喜看見紙錢就明白了石人石馬前的一切,路上的疑惑也解開了,便對家人講起他在石人石馬的經歷。笨花人大都聽說過,老年間村裡就有個賣豆腐腦的就在石人石馬前遇到過這樣的事。據說那個買賣人回到家盤點錢櫃,發現錢櫃裡的紙錢後竟嚇得倒在地上,從此一病不起。他遇見了鬼。剛才向喜見那些人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那老者還說認識向家的人,一時就忘了這個故事。

  同艾和向桂可都想到了那個故事,他們不約而同地盯住向喜。向喜卻淡淡一笑說:「你們倆是怕我摔倒吧?我摔不倒,普天下最厲害的還是人。人碰到鬼也真是百年不遇的事,讓我碰上了就是我的造化。咳,原來鬼和人也沒什麼兩樣,知道饑餓,碗裡少了作料他們也知道。再說人家不是也給了錢麼。」向桂說:「那是假錢。」向喜說:「他們哪有真錢呀。」說著把一摞假錢打捋起來讓向桂去扔,向桂不敢。向喜自己將紙錢扔進豬圈。同艾說:「燒了它們算了。」向喜說:「不能燒,不是自家人的物件,不能燒。一燒倒不知會燒出什麼禍害。」他抄起把鐵鍁,往豬圈裡蓋了兩鍁土。

  晚上同艾和向喜圍著砂罐點豆腐,向喜對同艾說:「香油罐裡該添油了,作料們也都該添了。把該添的都添足。」

  同艾不說添也不說不添。

  同艾不說添也不說不添,向喜就知道同艾還在為剛才的事膩歪。他說:「你還在想那件事啊。」

  同艾說:「怎麼也是個不吉利。」

  向喜說:「我還是覺著他們和平常人真是沒什麼兩樣。」

  同艾又說:「怎麼也是個不吉利。」

  向喜說:「這就難說了。人世間你看著吉利的事就一準兒吉利?」

  同艾不再說吉利不吉利,就去添作料。向喜又對著她的後影兒說:「下回不要他們的錢了,也省得膩歪。剩下了就給他們一碗半碗的;剩不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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