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這個黃昏,同艾受了賣酥魚叫喊的吸引,掏出一張老綿羊票讓秀芝去買魚。同艾吃魚純屬個人嗜好,如同人的抽煙、喝酒。逢買魚,她一向動用體己。秀芝為同艾買回半碗酥魚,那一拃長的酥魚在碗中一字排開,金燦燦的倒也可愛。同艾看見魚,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便嘗,但那入口的東西卻並不像魚,像什麼?同艾覺得很像煮熟的幹蘿蔔條,才知受了坑騙。她也不責怪秀芝,端起碗就去追那個賣酥魚的。那賣魚的已經不見蹤影,牆根兒只剩下一個賣煤油的。賣煤油的知道向家太太同艾受了騙,忿忿然道:「人不濟,還敢在這兒久留?」同艾本來是要衝著賣魚人的去向大罵幾句的,同艾心裡自有罵人的語言。不過當她一想到鄰居西貝家小治媳婦罵人舉止的不雅,還是把髒話咽了回去。同艾在人前是注重行為舉止的,平時她說話斯文,語言多受著外地的感染。她操一口夾帶官話的本地話,笨花人說「待且」,她說「待客」;笨花人說「看戲」,她說「聽戲」;笨花人說「喝茶」,她說「吃茶」。受了騙的同艾總算把就要出口的罵又咽進肚裡,只對賣煤油的說:「才相隔幾十裡,怎麼就不知道認個鄉親。」她說的還是那個賣魚的。賣煤油的就說:「出了名的暄。」他說的也是那個賣魚的。同艾的氣還是再次湧上來,氣著,把半碗酥魚潑到當街,奔回家中。院裡,兒子向文成正站在廊下擦燈罩,他一邊沖燈罩哈著氣一邊說:「這才叫蘿蔔快了不洗泥呢。鮮蘿蔔倒有個順氣理肺的功能,這幹蘿蔔條比柴禾棍子也強不了多少。」同艾接上向文成的話,也才把那賣酥魚的罵了聲「黑心賊」,說,黑心賊快遭天打五雷轟了。她罵著,罵裡卻又帶出一串笑來。向文成又說:「那大泊窪的魚也能叫魚?即便是真魚,比個螞蚱的養分也強不到哪兒去。」同艾的兒子向文成是個讀書人,但他幼年遇到災病,一隻眼已經失明,另一隻眼僅殘存著微弱視力。仿佛就因了視力不強,向文成便分外注意對燈罩的擦拭。他沖燈罩哈一次氣,擦拭一次;再哈一次氣,又擦拭一次,直至他確認那燈罩一塵不染。向文成和同艾說著魚和螞蚱的養分,門外又傳來賣煤油的吆喝聲。賣煤油的喊:「打洋……油!」他在喊秀芝,秀芝不出來打油,賣煤油的橫豎是不走。他偎住牆根兒,把自己在一件紫花大襖裡,他眼前是一隻長滿鐵銹的膝蓋高的方油桶。如果在天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油桶上凹陷的字樣:「美孚油行」。這只有著美孚油標誌的原裝桶上擺放著兩個「提」,一個為一兩,一個為半兩。向家的每盞燈裡,隔長補短要添足半兩煤油。秀芝走過來,把燈舉到賣油人跟前,也不必說話,賣油人就把煤油一提一提地提入向家的油燈裡。秀之則把早已備好的零錢遞過去。向家與賣油人的交易最為簡潔,無須挑揀,對分量也不存爭議。洋油產自美孚油行,想摻水也摻不進去,不似賣酒的。

  就在賣油人將煤油提入秀芝的油燈時,一個人影兒正從東向西飄忽過來。這人個子偏矮,紫花大襖的前大襟被他掀起一角掖入腰間的褡包,一杆旱煙袋搭在肩上,煙袋的後邊連著火鐮和煙荷包。他走起路來身輕若燕,宛若戲臺上的短打武生。每天的這時,他都要移動著碎步從笨花的最東頭走向最西頭。每天他都要從賣煤油的油桶前走過,每天煤油桶前都有打油的。每天打油的跟前都站著秀芝,每天秀芝看見他就像沒看見。轉眼間他的腳步所到之處就是笨花一條街。這時街上的閒人多起來,他們像專門等待著這個時刻,專門等待著這人的到來。或許這才是笨花村真正的黃昏。

  這人叫五存,他這習慣性行為使他得了個綽號叫「走動兒」。此時走動兒正敦促著自己往一戶人家趕,這戶人家有個正等待他的女人。走動兒沒有辦法阻止住自己這每天黃昏時的走動兒。如果男女之間有一種見面叫做幽會,那麼這就是幽會了。所不同的是,在這場幽會裡已沒有任何秘密而言。一街的人都在等待著這個幾分浪漫、幾分刺激的時刻,等待這個時刻的人裡也包括了那女人的丈夫和兒子。女人的丈夫叫元慶,也姓向,是個鬍子連著鬢角的駝背。女人的兒子叫奔兒樓,奔兒樓上學,剛念小學四年級,卻寫得一手好字。過年時他寫半個村子的春聯,近兩年向家寫對聯也找奔兒樓。元慶自家門上也貼著奔兒樓寫的對聯,這對聯每年都是「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裡杏花紅」。

  走動兒來了,走動兒走到奔兒樓家門口,紫花大襖擦著或新或舊的春聯「潛入」奔兒樓家。這時元慶和奔兒樓便從家裡「溜」出來,元慶紮個人堆,和大夥兒一起海闊天空起來;奔兒樓只靠在自己所寫的對聯上等待走動兒的離去:「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裡杏花紅。」半頓飯的工夫吧,走動兒走了。奔兒樓便像個探子一樣從人群裡喊出元慶,二人一起回家。至此,笨花街上才變得鴉雀無聲。黃昏結束了。

  誰也不知道奔兒樓家的事是怎樣發生、發展、運作的,懂得自重的笨花人,誰也不去瞭解和打探,他們只在等待新的黃昏的到來。

  秀芝買回煤油,把幾盞燈擺在院裡的紅石板桌上。向文成還在擦燈罩,他沖著燈罩哈一陣子氣,再把塊搌布塞進去,旋轉著擦拭一陣,然後拽出搌布,把燈罩舉到眼前對著天空照。其實天早就黑暗下來,星星早已佈滿天空,但向文成仍然舉著燈罩對著天,他的照看不再是照看,那已經變成一種感覺。他是一個視力無比微弱的人,微弱到看不見夜空裡的星星,更看不見燈罩上的煙塵。可他的感覺無比準確,他最願意這個能夠放射光明的玩意兒一塵不染。黃昏時收撿全家燈罩的永遠是向文成。

  向文成擦完燈罩,把燈罩一一扣在注滿煤油的燈座上,並不急於點燃。他對著滿天的星星不說油燈,單說電燈。他說,電燈的原理,就是靠了兩極的接觸,電有陰極、陽極,兩極相吸才能生電,同性則相斥。漢口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霓虹燈有兩丈高,晚上光彩奪目,也是靠了兩極的原理。向文成的說電,說電燈,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演講;仿佛是說電燈原理,又仿佛說的是別的什麼。

  剛才廚房裡一直有風箱聲,現在風箱聲停了,向家該點燈了。

  向家點起了燈,一個黃昏真的結束了。

  ①.水筲:水桶,一筲水約50市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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