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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往冬天(8)


  季軍原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同事桃麗並沒有「揭發」他什麼,老婆嚴英也並沒有察覺到什麼蛛絲螞跡,很熱情地幫他打字,很主動地同他做愛,這一切都表明季軍的生活空間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一切都不像他在火車上所想像得那麼糟。更重要的是他和閔紅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純粹只是聊聊天而矣,在現代社會裡男女聊天的事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發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季軍在心裡為自己一遍遍地解釋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囉嗦,心想說我這是說給誰聽哪,又沒人問我什麼。

  三天以後,季軍才像動物反芻般地忽然間感到難受起來。那是在一家與大勝請客的餐館十分類似的一個地方吃飯,全編輯部的人都在,季軍覺得這情形仿佛在什麼地見過,餐桌上的人和他們說的話都和那天有關聯似的,對面有一張椅子是空著的,沒人坐,在北京那天那個方位正好坐著閔紅,季軍想起閔紅開槍射擊的手勢,她所射中的那個男人正是自己。在那一刹那便註定了日後的許許多多事情。季軍用力搖搖頭,像是要把在北京的那段記憶從腦袋裡抹去。他站起來大聲提議,弟兄們好久沒在一塊喝酒了,今天要來它個一醉方休。很快地,酒桌上的熱情被煽動起,你一杯我一杯白酒啤酒混著喝,桃麗坐他旁邊小聲勸告說,你悠著點兒別喝醉了。季軍白她一眼嫌她多管閒事,桃麗賭氣不理他了。連季軍自己也不明白他今天晚上這麼買力地喝酒到底是為了什麼,其實他心裡一點都不想喝酒,只想早點回家,一個人靜靜地呆會兒。可是,他的行為和思想分了叉,他似乎要用過度亢奮的行為來掩蓋內心的虛空,這趟從北京回來他的內臟仿佛被什麼人掏去了,剩了一個空殼回來,他要把空殼裡倒滿酒填滿菜,他聞到自己嘴裡呼出來的一股股濁氣,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為了不把內心裡這種厭惡和不安的情緒表露出來,他只有加倍地誇張自己的快樂,酒喝得比別人多,話也說得比別人多,他不知道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該如何結束,他像一個動畫片裡誇張的瘋子一樣盡情地表現自己,他笑著笑著都快哭出來了,可他還是硬撐著,因為他心裡清楚他並沒有醉,他只是心裡難受。


   十一

  雖然這頓飯酒喝了不少,但散夥的時間並不算太晚,季軍他們主編是一個非常聽話的小老頭,他老婆要求他幾點回家他就得幾點回家,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大夥鬧哄哄地從飯店裡出來,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就各自鑽進了出租車。桃麗站在飯店門口等人,季軍正想說句什麼又把那句話給咽下去了。他不如同事們手腳利索,大大小小的計程車都被他們撈去了,他只有一邊走一邊等著,看情況再說。他正要拔腿往外走,聽到後腦勺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跟著他。

  「沒打算讓你送,」她說,「今晚上有人來接我。」

  季軍回過頭來成心問了句:「你的意思是----把我也捎上?」

  「這恐怕不太方便吧。」桃麗有些嬌揉造做地說。

  「那不就得了,」季軍說,「我得走了,老婆等我回家呢。」

  季軍走了一段路沒有遇到一輛空載的出租車,天倒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季軍從公文包裡拿出一把傘來撐上。傘是老婆讓他帶的,老婆每天準時收聽天氣預報,老婆本人就是一個非常準確的天氣預報,問她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颳風她全知道,就像有一個什麼開關掌握在她手裡,她可以控制一切似的。季軍發現自己在雨裡非但沒有加快腳步反而越走越慢了,他擎著一把黑布傘在雨地裡久久徘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幹什麼。有幾個騎飛車的少年,呼嘯著從他身邊掠過,街面上汪著積水,如同行駛在冰面上一般。他們的笑聲好像收在收音機的旋鈕開關裡面,「忽」地一下可以開到好大,耳邊盡是他們的喧嘩;「忽」地一下又被關到極小,很快地就什麼也聽不到了。街上又恢復了剛才的平靜和空曠,雨靜靜地下著,路燈靜靜地照耀著這一切,眼前的景象雖然很平常,卻有著一張無聲的張力,季軍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正在另一條軌道上慢慢醞釀著,沿著它固有的軌跡不斷擴張、蔓延,直至充斥他的整個生活。

  不知是什麼地方,響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軍號聲,這一定是附近什麼地方有一座營房----但季軍根本想不起這兒有什麼部隊大院或者軍事院校,難道是幻覺中的熄燈號?季軍站下來側耳細聽,什麼也聽不到。季軍想起閔紅曾經描述過每天夜裡聽到熄燈號時的那種落寞心境,「仿佛一生的大幕就要落下了,什麼都完結了。」她說。雨越下雨大了,季軍聽到雨點砸到自己頭頂傘面上均勻而又密實的擊鼓聲。前面有一扇亮著桔黃色燈光的窗口,準確地說是雨中的一個封閉的小亭子。季軍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了。

  那是一個晝夜服務的收費電話亭,裡面還兼賣糖果點心香煙和冷飲。電話放在櫃檯中間的顯要位置,電話機的顏色和亭子裡的燈光融合在一起,讓人看著很舒服。看電話那老人站在櫃檯後面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雕像,臉深刻得像木刻。那盞燈吊在他頭頂上方,把他鉤勒得不像現實中的人,而象戲劇裡的一張臉譜。櫃檯上豎著一隻體積很小的半導體收音機,裡面發出的聲音扁而細。季軍的到來沒有引起老人的任何注意,他只是沉浸在他那一套裡:面孔紋絲不動,只有細看才發現他的手指在櫃檯上輕輕叩著節拍。

  「打個電話。」季軍沖那老人說。

  老人依舊沒什麼反應,收音機裡的京劇唱腔像皮筋一樣被越拉越細越拉越長。季軍聽到拔號盤一下一下咯啦啦、咯啦啦響起的聲音,號碼拔到一半的時候,季軍忽然覺得吃了一驚,他似乎是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他像丟掉熱山竽似地丟掉那只電話。為了掩示他的慌亂,他故意把電話本拿出來一頁一頁胡亂翻著,像是在查找某個電話號碼, 其實閔紅那個區號為「010」的電話號碼季軍在心中已不知掂量了不知多少遍,早就背熟了。為了給不給閔紅打這個電話他曾經在內心裡掙扎了一整天,最後他以桃麗就坐在對面為由,把給閔紅打電話的想法給吞回到肚裡去。可今天想給閔紅打電話的願望卻像發了水的海鮮一般無休止地膨脹起來。他變得大膽、果敢、毫不遲疑,電話很快就拔通了,那悅耳的長音仿佛被放大了,季軍把聽筒拿開一點隔老遠都能聽得見。

  閔紅的電話一直通著卻久久沒有人來聽。季軍猜測著這麼晚了她可能去哪裡,閔紅好像說過她在北京沒有親戚,季軍的腦子裡一下子亂了起來,他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越是輸就越想玩下去。季軍一遍遍瘋狂拔打著閔紅的電話,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夠排遣掉幾天來堆積起來的關於閔紅的那些亂紛紛的想法和念頭,讓自己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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