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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往冬天(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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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這不是嗎,他的香煙還燃著呢。」接待桃麗那人客客氣氣地說。 桃麗走進屋一看,果然看見茶几上那只透明雕花白玻璃煙缸上擺著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香煙升起的嫋嫋藍煙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刻薄的玩笑----什麼人設計好的、有預謀的玩笑。桃麗猛地沖到窗戶跟前臉貼著玻璃朝下看,果然看到一個瘦高挑的灰色背影很像季軍。桃麗追下樓去,那個灰色背影早已不見了,院子裡面空空的,有幾隻冬天裡沒來得及逃走的鳥兒在空蕩蕩的太陽地裡徒勞地尋找著食物,可它們大概永遠找不到了,它們的下場是餓死在這個寂寥的冬天。 為了找到季軍,桃麗幾乎花掉了她在北京的所有時間,也冤枉地花掉了許多錢。她坐著出租車像一隻瘋狂老鼠般地轉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忽然東城、忽然西城、忽然宣武、忽然海澱,她找人的「方向盤」全靠她大腦裡的一閃念,桃麗相信她所謂的「第六感」,可她的「第六感」從未靈過,幾乎全是錯誤的,最玄的那一次是當她得到可靠情報說季軍正在某某餐廳與他的大學同學聚會,那時已是晚十點了,桃麗已在賓館裡洗完了澡正準備看會兒電視然後睡覺,有人打來電話告訴她這一消息。桃麗手裡捏著電話機激動得直哆索,心裡說季軍你不是想玩捉謎藏遊戲嗎,來吧,玩吧,看誰能玩得過誰。但是當桃麗以最快速度趕往聚餐會的現場的時候,那桌人已經散了,飯菜都還熱著,餐巾紙瀝瀝拉拉扔得哪哪都是,顯得有些邋遢。紅絨座椅的套子有些也被人坐皺了,桃麗甚至在桌上撿到一隻季軍用過的打火機,這打火機實際上對於桃麗來說是類似於信物似的東西,季軍卻隨隨便便地把它丟在這裡。桃麗拿起那只鐵殼的做成地雷形狀的打火機,捏在手裡,冰涼的,這種感覺讓桃麗很傷心。 服務員收拾碗碟的動作似乎過重了,乒泠乓啷的聲響直接砸進桃麗心裡去。這座城市使她感覺又冷又硬傷透了心,她不再想尋找什麼了,她想買張票回西安算了。 就在桃麗在這座大得像迷宮一樣的城市裡轉來轉去尋找季軍的下落同時,季軍已和神秘的北京女孩閔紅接上了頭,那晚在圓形餐桌旁季軍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閔紅身上去了,他努力在空氣中捕捉著有關閔紅的每一點信息,越是想集中注意力就越是感到聽不清,他懷疑自己的聽覺器官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當閔紅打著一種奇特的手勢談到某國的秘密武器,有那麼一瞬間季軍感到自己已經徹底失聰了。 九 季軍從北京回到西安,感覺自己好像變了個人。閔紅在這頭送他送他上車,老婆在另一頭接。季軍在電話裡不讓老婆來接,他說又沒什麼東西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老婆卻說,不接怎麼行啊,把你丟了怎麼辦。雖是一句玩笑的話,季軍心裡卻忍不住哆索一下,疑心他人還沒回西安是不是什麼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回去。在北京他一直沒有見到桃麗,最後一次給她住的賓館打電話,說三天前就已經回西安了。桃麗是他兒子的乾媽、老婆的好朋友,桃麗要是在北京聽到一耳朵有關季軍與閔紅的事,她立刻會以傳真機的速度把消息傳遞到他們家裡去的。 但是回到西安季軍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老婆從火車站一見到他就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一路出站都是和他挽著胳膊走的,季軍一開始還有點不能適應老婆的過份熱情----因為這一向不是她的風格,但漸漸地,他也被她的熱情感染了,他甚至覺得還沒有走出出站口他已經把那個叫閔紅的人給忘了,想不起她的模樣來,在嘴裡嚼了兩下她的名字也覺得淡而無味,生活中張紅李紅多得很,季軍想,這也許就是一個男人生命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每個成年男子都可能有過。這想法給了季軍很多安慰,一路上的負疚感被一掃而光,他直了直腰板心想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老婆就在身邊,就在自己肘彎裡,沉甸甸的,老婆樣樣都好很完美也很踏實。西安鉛灰色的天空也給了季軍踏實的感覺,他們在出租車裡很熱烈地接了一個吻,季軍在司機的反光鏡裡看到一個善意的、掩示不住的微笑,就想他一定是把他們當成一對兒熱戀中的情人了。老婆由於激動臉上顯得紅朴樸的,她一路都在向他報告他走了以後她上「五筆字型訓練班」的情況,她說,告訴你吧,我現在能打字了,打得比寫得還快,以後我可以幫你整理你的作品。她對電腦的熱情幾乎讓人懷疑她在電腦訓練班裡是不是有什麼外遇,這想法讓季軍感到自己很下流。他很快打住這條不應該的思路,手上更加用了一點力把妻子摟得更緊些。 一進家門季軍就被蹣蹣跚跚朝他沖過來的寶貝兒子逗得直樂,他叫爸爸總是叫成三個字,爸爸爸,他的口水晶瑩透亮好像蜜糖,把他舉起來在空中打悠的時候感覺也是沉甸甸,一切似乎都在給他這個暫時離家的丈夫一個暗示,生活是沉甸甸的,踏踏實實的,你好不容易才擁有了目前這一切,都熬過來了應有盡有了,你沒有理由再想別的什麼花樣了。 到了晚上保姆和孩子睡了之後,季軍就催促妻子快去洗澡。嚴英的興趣似乎還在那台她剛剛學會使用的電腦上,她對季軍說這兩天他們辦公室也配置了一台很高級的新電腦,正愁沒有會用它呢。嚴英說這兩天她打算在家裡先拿季軍的小說當文件練習打字,正好可以一舉兩得,小說也用不著季軍費勁巴拉地再抄一遍了,她又可以練習中文打字。她興致勃勃地向季軍展示著這幾天她所取得的「成果」,她已經能把電腦操作得很熟練了,只是打字的速度還稍微有點慢,有時眯著眼睛在鍵盤上像尋找一根針一樣尋找著一個鍵,找不著的時候就轉過身去嘩啦嘩啦翻上一陣參考書。這時候,季軍已經洗完了澡靠在床頭上翻著一本剛剛出版的文學雜誌,裡面有他一篇小說,他本想趁這會兒把它讀一遍,季軍一向有閱讀自己作品的習慣,但今天不知怎麼了,竟然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那些鉛印的方塊字使他感到陌生,他望著坐在電腦前忙碌的女人的背影發呆。季軍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在想什麼人,他在老婆嘀嘀噠噠的敲擊聲中昏昏欲睡。 臥室裡幽暗的光線很適合做愛,他不知道妻子是什麼時候結束那沒完沒了的敲擊過來跟他親熱的。他感到很愉快。在同妻子做愛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季軍想到了閔紅,他想閔紅在床上會是什麼樣子?在這種時候想這個問題似乎很不應該,可他確實想了一下,不過他與閔紅之間並沒有過什麼,這一點讓他覺得很放心,很心安理得,很能對得起自己和自己的老婆。 十 「季軍,你還知道回來呀?」 編輯部的門敞開著,季軍夾著公文包一腳踏進來就聽到有個女的陰陽怪氣地對他說。 季軍見是桃麗,自知心裡有愧,就裝做很誠懇的樣子一連串地向她陪著不是,他說我在北京也一直都在找你呀,桃麗你讓我找得好苦,你沒看我都急出白頭發來了。桃麗緊繃著的臉鬆弛了一些,但鼻子裡面依舊冒涼氣。 「哼,別跟我這兒裝了,你在北京的事兒我全知道。」 聽她這麼一說,季軍就有些心慌,怕她一張嘴說出閔紅的名字來,就又陪著笑臉問她到底知道些什麼。桃麗不肯說,過了一會桃麗又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季軍知道她這是在沒事找事,或許她什麼也不知道,成心在這兒搗亂。季軍撇下她不管,一頭紮進工作裡很愉快地忙碌起來。季軍是個幹事全力以赴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非常到位。過了一會兒桃麗外出採訪去了,季軍故意同她幽默一句,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去。桃麗皺了皺鼻子非常不屑地說,你?我看還是算了吧。你我還不知道嗎,一到外面就沒影兒,誰知道找哪個女孩聊天去了。幸虧我不是你老婆。她那花花的影子在季軍眼前一消失,季軍就覺得仿佛是有人給他全身上下松了綁,又舒服又自在,套用一句印在他們雜誌上的麵包廣告:「鬆軟得可以彈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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