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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代鄉村青年女性的藝術把握


  ——評鐵凝的《棉花垛》
  閻新瑞

  一

  《棉花垛》講的是三個女人:米子、喬和米子的女兒小臭子的故事:米子美麗 性感,生長在紫花遍地的鄉村,卻並不稀罕下地種棉花。每年九月,她都收拾乾淨, 抹亮頭油,到棉花地找一些年輕的花主,過夜要棉花。她的女兒小臭子,雖只活了 二十幾歲,但母親的浪漫經歷,她在十歲時就已經在半是遊戲,半為認真的「過家 家」中,和喬一起完成了。她比起母親,可說是生不逢時,第一次結紮好裡外三新 的棉衣襖褲,就趕上日本人把炮彈扔到了保定;她沒能和母親一樣鑽成花地,卻在 比母親更危險的遊戲中把自己年輕騷動的生命,交給了那些愛自己,或利用自己的 人們。她實在沒見過更大的世面,她只是從喬那裡,學會了觀察雞「配對」,又從 瑞典傳教士班得森那兒,第一次知道了「淫亂」,並很神秘的瞭解到,那是一個女 人,和一個本不屬￿自己的男人之間發生的事情。她到夜校去湊熱鬧,當老有爹說: 「婦女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見男人就臉紅就低頭,整天圍著鍋臺轉,講三從四 德,這都是封建,封建就是主張把婦女先封住」時,她竟忽有所悟,以為自己的 「配對」遊戲才從來都是反封建的。她對自己的死不明不白,儘管在死的瞬息之前, 她還處於男女交歡的極度興奮之中。

  其實,這正是鐵凝小說的一個特點——寫的是年輕女性中並不「安分」的那部 分。米子年輕的時候,或年幼時的喬也確乎都具有這種特點。順便提一句,那位過 早死去的已經是婦救會主任、青聯抗幹部的喬,成年後對生活做了超出尋常百姓的 選擇,把自己融匯在舍生抗日的大潮之中,但鐵凝筆下有光彩的人物,其與眾不同, 往往表現在她們個人生活的天地十分狹小。

    二

  在中國,女性與眾不同的程度,常可以從她性開放的程度得到反映:鐵凝在小 說中對女性有關內容的揭示,近年來始終處於逐漸開放的過程之中。1983年發表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女性的開放還只在穿衣打扮的物質層面。一件紅襯衫穿在 中學生身上,就引起了當時還習慣于青是藍天,綠是大地的既質樸,又簡單、閉塞 的小鄉鎮人的軒然大波。1986年,當中篇小說《麥秸垛》開始把筆觸伸向農村的年 輕婦女,寫她們忍不住生命激情的誘惑,在種種犯罪心理的慫恿之下,品嘗生命最 原始也最新鮮的果實時,評論界和讀者群立即對這個敏感帶表示了共同的關注。事 實上,近年來人們對各種新奇事物的適應能力極大,到1989年初,人們對小說中表 現性意識、性行為的情況,已不再視為禁區,而鐵凝的《棉花垛》也一改往日人們 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開始在小說中把性當作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寫姑娘們程度 不同,實質卻完全一樣的既要表現自己,又要滿足各自內心和現實願望的生活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這樣一個寫身份不同,生活要求卻基本一致的故事,為我們在廣闊 的社會層面,認識不同人各自的複雜心態和日常行為,提供了新的途徑。

  這裡有個涉及鐵凝小說觀念調整的事件需要提及。

  1986年夏天,鐵凝作為一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短期滯留在北歐。一次在奧斯 陸民俗博物館的綠色莊園裡吃午飯,對異國的人和物仍感陌生的鐵凝,突然聽到身 後一個嬰兒的哭聲:「這哭聲使我感到那樣親切,因為它實在就是我在華北平原的 土坑上聽見的那種」,她感歎,「原來全世界的小人兒都是一樣的哭法」(鐵凝: 《我盡我心》,《中篇小說選刊》1986年第6期)。這使她動情,也使她深思,並引 導她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下發現人類的共性,並進一督明確,不論你我他今天的具體 情形如何兩樣,人類最基本的生命形式卻完全相同。這種認識是作者對客觀生活的 又一次抽象,抽象的結果表現在她的小說裡時,小說的故事敘述起來就更加冷靜, 敘述的內容也就更向普通人貧乏單調的生命中最有色彩的部分靠攏。無論對於怎樣 生活水準的人,這部分生活都同樣具有震憾人心的神秘作用。在這裡,作家對世界 的諸多哲理性思考,也就隨著故事中不斷躍動著的生命的最基本節奏,展開了它應 有的情節和內容。鐵凝的小說發展到此,有三個現象應引起注意:一是她的故事始 終發生在以平易市為中心的中國華北平原的鄉鎮村落,而作家一人的生活經歷、視 野所及卻早已遍佈現代都市的各個角落,以及常人不太容易企及的世界各地;二是 限於小說故事所規定的生活環境,書中的人物實際是生活在大多讀者並不熟悉的某 一地區所特有的風土,習俗和沿襲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特定節奏之中,與之相對,小 說中關於這些人物的故事,卻基本發生在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歷史風雲突變的短短的 幾十年裡;三是在作者迄今為止的諸如《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麥秸垛》、《棉花垛》等幾篇引人注目的小說中,令人過目不忘的都是在這個特 定的生活環境中,卓然不群的年輕女性形象。

  上述情況,為鐵凝提供了如下便利,即在讀者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作家能 更自如的在堅實、平緩的故事敘述中,加入虛構的成份,使她有機會,不動聲色的 把自己在其它環境中的思考,通過故事冷靜、客觀地表現出來。具體地說,鐵凝的 小說開始更執著於她的以平易市為中心的中國華北平原的鄉鎮村落,在人們已漸漸 厭倦了的田園牧歌之後,通過她小說中的女性,去追尋。雖然屬￿某一特殊地區, 卻能表現人類共同命運的生命主題。

  如果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還把主要精力集中在那有「一千七百多年歷史」 的文化古城,去寫小城春秋、死水微瀾的話,發展到1986年的《麥秸垛》,作者就 已經開始了她認識調整後的新創作。她開始對鄉村中各種雖屬￿正常,卻不無病態 的鄉民生活,特別是其中的性意識、性行為,做更為大膽細緻而又飽含熱力的表現。 如同1988、1989年前後文藝界的許多現象,她開始在更明顯的故事虛構中,真正創 造出了一個既生動可感又超然不群的活人世界。

  小說中的人物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在《棉花垛》的故事中,小臭子不再如她的 母親般美麗,她更像是一個在黃泥的跌打擠壓中渾然天成的女性,在時代的大潮, 鄉間的舊俗和個人再也無法控制的生命熱流的共同衝擊中,混合了連她自己也預想 不到的抗日獻身行為和同樣意識不到的愚昧墮落。在小臭子的故事發展過程中,作 者以純粹現實主義的調子,從容抒發她淡淡的卻也無法掩飾的憂傷。小臭子是個雖 有叛逆行為,卻不明叛逆含義的糊塗人物,她的許多故事發人深思。她本不理解革 命,卻因為「八路」在村裡時髦,她就學著樣披了「八路」們常披的紫花大襖,好 讓孩子們喊她「女八路」。這使人自然就聯想起了要當革命党的阿Q。毫無疑問,這 兩位作家同樣是通過百姓的日常瑣事,看中國人不能自己的命運。這同樣代表了中 國和西方小說,在觀念上截然不同的一個方面。在中國的小說中,婦女並不代表 《浮士德》式的「引導人們上進」的超脫世俗的精神力量,她們局限於自己的溫飽 型文化和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生活,不存在更大的精神追求,而把自己的生命融匯 在既滿足自己的需要,又滿足男人們的情欲並充當傳宗接代的工具的單一、繁瑣的 生活之中。這就不能不令人為之感到悲哀。拿小臭子來說,當她出賣了喬,並知道 喬在死前被蹂躪的慘狀後,所選擇的,也無非是儘快逃到一個更偏僻的角落,和隨 便一個什麼男人一起,過上她娘米子的「不到五十就彎了腰,身上乾枯得像柴禾」 的日子。

    三

  鐵凝是因為寫女性引人注目的,對讀者來說,由一個女作家來揭開純粹女性的 生活世界,其意義倒不僅在細膩和真實,因為自己看自己,總難免片面。問題是站 在這篇由芝麻自己叫開的大門面前,無意中窺視到洞內如此豐富的眩目異彩,併發 現,這裡竟包羅了整個世界,那驚喜便可想而知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很簡單的命題:人們總以為自己生活的世界太複雜,常變幻, 無從瞭解,可人們卻恰好忘記,所謂芸芸眾生,也不過是從最早的某一個女人和男 人那裡開始,而瞭解其中的一方,解謎也就有了希望。

  當然鐵凝有她自己的看法。在她的小說裡,女人也是互不相同的。我看,這裡 有個較明顯的界線。即已婚婦女常常瑣碎、保守,如同她們那紛亂、嘈雜的生活世 界,十分古老,但並不引人注目;而年輕的姑娘,卻自由開放,把人們以為只在另 一個世界才有可能發生的事故,真實的在她們的小天地裡,展現開來。

  需要說明的是,作者在小說中營造的,畢竟是不完全相同于現實或歷史的另一 世界,作家與這個世界之間,有她自己也無法完全消除的朦朧感。作為一個載體, 小說中所表現的,更多的是作者對人生的感觸。

    四

  實際上,現在寫小說的,讀故事的都離棉花,或者麥秸垛很遠。棉花,麥秸以 及和它們生長在一起的故事都已成為過去。但正如小說《棉花垛》的尾聲所表現的, 在世界性的文化大循環中,有些極簡單的內容,如棉花(cotton),在筒單的變形 中,又有了新的函義。這種文化的傳播過程,具有雙重意義:它開擴了人們的視野, 同時,又使人們有機會,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審視著棉花這一類毫不新奇,卻也 難以一下子說清楚的舊故事中的新意義。


    1989年6月6日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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