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徐世昌說了一兩個小時的話,卻隻字不提王景純的摺子。張之洞知道徐世昌與袁世凱的關係,他當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門造訪的目的,見徐不提參折的事,他也不提。張之洞只是靜靜地聽著,自己說得不多。連漢陽槍炮廠也不放過!徐世昌的這則杜撰果然引發了張之洞心中極大的不滿,他已經意識到時局的嚴重性。這一群不諳世事卻又有著極強權力欲望的少壯派,不是將已處風雨飄搖中的大清國引向避風港,而是將它拖到風口浪尖上。不僅僅是為了袁世凱,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曾經給張家世代尤其給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盡一個老相國的責任,保護袁世凱,刹住這股邪風!

  當徐世昌告辭的時候,張之洞說:「托你轉告給袁慰庭一句話,宜處處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該做的事,老夫會竭力去做。」

  張之洞的這句話令徐世昌極為滿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將此話告訴了老友。

  探得了張之洞的態度後,袁世凱開始實施第二步計劃:請奕劻出面說動載灃諮詢張之洞。

  在袁世凱數十萬兩銀票的引誘下,奕劻多年來已和袁世凱結成了聯盟。他不願意袁世凱垮臺,他甚至也不願意張之洞、鹿傳霖等人退出樞垣。因為他知道,他雖然是滿洲親王,但在載灃兄弟眼中,他是屬￿「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壯派們要排斥的對象,何況他一向名聲不佳。過去全仗著老佛爺這座靠山才未倒下,現在靠山沒有了,少壯派隨便找一個岔子就可以把他驅逐出去。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他此時是很願意與袁、張、鹿等人抱成一團的。他樂意接受袁府之托,親去醇王府,謙容卑辭地拜訪他的侄兒載灃,希望載灃在處理袁世凱這件事上聽聽張之洞的意見。

  載灃公開王景純的奏摺,原本就是為了聽聽各方反響。張之洞作為受託孤之命的惟一漢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見自然更應重視。載灃放下監國之尊,親自來看望張之洞。

  張之洞與載灃共事將近一年,深知載灃與他的父親醇賢親王、二哥光緒一個樣,平庸而懦弱,決不是一個能挽狂瀾於既倒的強者、一個能導國家于治平的明王,但命運和時勢既然把他推到了這樣的位置,張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予重望。

  老相國拖著衰弱的身體,以報答國恩的忠誠,與年輕的監國懇談了半天。他告訴載灃,不能據禦史的一紙參折來定大臣的罪,摺子上所講的那些事,都要通過查核落實才行。他向載灃指出,眼下正是歷史上常有的「主少國疑」的局面,這種政局需要當國者小心謹慎,多用籠絡,少用殺戮。何況海外的革命黨虎視眈眈,千萬不要給他們以可乘之機,安定、平穩才是上上之選。

  又說袁世凱曾經是六鎮北洋新軍的統帥,與北洋中上級軍官關係不淺,倘若因處置袁世凱而引起北洋軍的騷動,將對大局極為不利。說到這裡的時候,張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說的關於漢陽槍炮廠的事,遂特別嚴肅地對載灃說:「這二十年來,奉朝廷之命,為了徐圖自強大業,不少督撫在地方上辦起了洋務局廠。這些洋務局廠多半屬￿軍事上的,個別幾個省還訓練了新軍,當然,地方上的局廠軍隊,都是大清國的財產,但畢竟大部分是該省自籌的。請攝政王繼承太后和大行皇帝的遺志,對這些忠貞為國的督撫予以尊重,對他們的局廠軍隊要予以愛護,不要動不動就收歸朝廷,更不要隨便指摘他們動機不純。督撫安定,天下才會安定。各省眼下都在關注著朝廷,關注著攝政王您,您的一舉一動都系著天下安危。」

  為著讓年輕的監國增加治國閱歷,張之洞還給他說了咸豐帝慎辦左案的掌故。

  當年樊燮狀告左宗棠的摺子到了咸豐帝手裡。咸豐帝看了十分驚駭,提起筆來,在官文奏摺上批了四個字:就地正法。寫完後,他想想有點不妥:左宗棠雖是個幕僚,卻才幹超眾,不能聽信一面之辭,錯殺人才。於是再次提起筆來,寫道:飭湖南巡撫查核,若果有其事,將左就地正法。

  到了夜晚臨就寢時,咸豐帝又想起了這事:左既是巡撫的幕僚,讓巡撫來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應由朝廷出面來查為好。於是重新擬一道旨,著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禦史前往湖南調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來,咸豐帝想起正在帶兵打仗的曾國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對湖南情況熟悉,聽聽他們的意見很有必要。上朝後命內閣擬旨分寄曾、胡,徵求他們對左案的處理意見。正因為咸豐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為大清國保住了一根柱石。

  載灃說:「老相國說的這樁舊事對我很有啟發,對袁世凱的事,我會慎重辦理的。另外還有一件大事,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何事?」張之洞將身子向著載灃傾斜過去。

  「明年,我想給皇帝啟蒙,您看師傅選哪幾個人合適?」

  張之洞說:「這的確是件大事,容老臣來慢慢尋找。」

  剛說到這裡,他想起一個人來。此人便是當年京師有名的「四諫」之一、甲申年因為與曾國荃不和而回籍,至今家居二十多年的陳寶琛。

  那年陳寶琛從福建到江甯看望張佩綸,居然不進總督衙門,顯然是對張之洞冷淡友誼的不滿。為了彌補過失,也為了能在晚年與老友有個見面談話的機會,調陳寶琛來京做小皇上的師傅是一個最好的辦法了,寂寞二十多年的老清流也可在晚年風光風光。

  「王爺,有一個人,當年老佛爺稱讚他品行端方,學問醇厚,我看此人可先調來上書房。過些日子,我再薦舉幾個。」.「您說的這人是誰?」

  「陳寶琛。」.陳寶琛離開官場時,載灃才剛出生,自然對這位當年名諫不太清楚。張之洞將陳寶琛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下。

  「好吧,就讓他進宮吧!」載灃做出一副賢王姿態,「將他委屈了二十多年,這是朝廷的疏忽。」

  歿庵就要衣錦回京了!這是所謂「翊贊中樞」以來最令張之洞欣慰的一件事。

  送走載灃後,陳衍、辜鴻銘、仁權都圍著張之洞,聽他說談話的情況。

  仁權說:「依我看,父親的話,醇王不一定都聽到心裡去了。畢竟他的那些急於掌權的兄弟,對他的影響更大。」

  辜鴻銘說:「我的直覺,袁世凱這個人是個大偽君子、大奸臣,實在該殺,不值得惋惜。」

  張之洞說:「這不是袁世凱個人的事,這一股邪風,我身力相國,不能坐視不理。」

  陳衍坐在一旁不開口,張之洞問他:「石遺,依你看,袁世凱的八字怎麼樣?」

  陳衍說:「我看他很險。大公子的話很有道理,在老相國與洵貝勒、濤貝勒之間,攝政王很有可能倒向自家兄弟那一邊。」

  張之洞生氣地說:「攝政王若這樣做,朝政便不可收拾了,我不如回南皮養老去!」

  陳衍說:「我倒有個主意,但手段並不是很光明正大的,所以我要先問問相國,袁世凱是不是一定要救,若可救可不救,我也就不說了。」

  辜鴻銘天生沉不住氣,急道:「陳石遺,你有什麼好主意就明說,還要問相國什麼。相國當然是願救袁世凱,不然也不會和攝政王磨半天嘴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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