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與外界相連的涵元門被慈禧派的兵丁把守,除開幾個太監宮女可以出入外,外官一律不能進來。光緒本人非得到慈禧的同意,也不能外出。皇后和瑾妃一個月也難得來一兩次。可憐一個泱泱大國的皇帝,就這樣孤單、冷清、憂鬱、苦悶地在這裡度過生命中的最後十年。

  張之洞、鹿傳霖踏上瀛台時,迎面感受到的是來自南海子水面上的颼颼冷風,兩個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顫來。半島上的樓臺亭閣全都籠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顯蒼老,四處不見一個人走動。被人們視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樣,已經死去了!

  光緒的遺體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圍繞著他的四周點起十余支素色蠟燭,兩個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監見張、鹿走來,便跪下叩頭。張之洞走到光緒身邊,只見他身上蓋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面孔灰白瘦削,兩眼緊閉,兩眉緊蹙。一看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是帶著極大的痛苦離開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慘的一生,張之洞、鹿傳霖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們跪在光緒的靈床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向大行皇帝作最後的訣別。

  站起來的時候,張之洞發現,自他們進來直到現在,整個涵元殿僅僅只有這兩個跪在一旁的小太監,既不見別的宮女太監,也沒有一個料理後事的內務府官吏。尤其令他們難受的是,皇后、瑾妃以及他的親弟載洵、載濤等人竟然沒有一人在身旁。這是怎樣的一代天子,他擁有三十四年的年號,卻沒有留下一點骨肉,死後連一個親人也不來守靈,名為皇帝,其實連一介草民都不如。

  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該投胎帝王家!

  張之洞正在心靈深處為光緒歎息的時候,突然,一聲悲號傳了進來:「皇上,臣看您來了!」

  隨著哭聲,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朝著光緒的遺體趴下,大聲喊道:「皇上,您不應該走呀!您不能丟下大清國,丟下您的臣民不管呀!」

  一邊喊,一邊使勁地在地磚上磕著頭。

  張之洞和鹿傳霖走過去,一邊一個扶著那人的肩頭,說:「慰庭,起來吧,軍機處那邊還有許多事等著要辦哩!」

  在光緒遺體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凱。都說當年就是袁世凱出賣了皇上,都說袁世凱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說袁世凱要擁戴慶王的兒子載振為帝,但是今夜,他為何要獨自一人來到無人憑弔的靈堂,向皇上作如此這般的訣別?

  這一個絕大的疑問,謎一般地留在兩位老臣的腦子裡,只是誰都沒有發問。

  第二天,三歲小皇帝溥儀詔告天下:繼承皇位,國事由監國攝政王載灃代為處置,改明年為宣統元年,尊慈禧為太皇太后。

  然而這位太皇太后擁有崇高徽號尚不到半天,便在當日未時崩於她的寢宮儀鸞殿。

  兩宮一前一後接踵而去,時間相距不到一個對時,這不僅為有清一代所沒有,就在整個中國帝制時期裡也無先例。

  如果說,光緒的死去無聲無息,就像後宮裡走了一個老太妃似的,那麼慈禧的突然晏駕,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嘯,整個禁城立刻變成一個大靈堂,京師所有公務一律停辦。朝廷內的爭權奪利,官場中的勾心鬥角,一時間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爺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兩宮喪事中去了。

  直到半個月後,小皇帝坐在父親的懷裡,舉辦完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登極大典,一切才逐漸恢復正常。新皇帝剛登基,便下達一道封賞軍機處四個大臣的詔書: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一律賞加太子太保銜,袁世凱賞紫禁城騎馬。

  當袁世凱接過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馬鞭時,二十天來沉重的心緒驟然輕鬆了:看來那夜太后召見軍機大臣時,只是因為她病情嚴重心思恍惚而一時忘記了我?

  袁世凱高興過早了。正是那個直到臨死時依然頭腦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別關照載灃要防備袁世凱。也正是在國喪期間,一批滿洲少壯親貴在日夜商議,如何對付袁世凱。他們公開勸說監國攝政王載灃殺掉袁世凱,為滿洲剪除心腹大患。毫無當國經驗的二十五歲載灃在猶豫著:殺袁世凱,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鎮的兵權,長保皇室的安全,然則袁乃大臣,殺他師出何名?在朝野內外的影響又會怎樣?

  就在這時,一封署名禦史王景純的參劾袁世凱的摺子,由內奏事處呈遞到載灃的手裡。王景純的參折指控袁世凱在山東巡撫和直隸總督任上目無朝廷、擅用職權、糜費錢財、挪用公款、結黨營私、勾結洋人的種種不法情事,以及投機鑽營、首鼠兩端、媚上欺下、陽奉陰違等惡劣的品性,請監國攝政王殺袁世凱以彰正義,以謝天下。

  王景純的參折為載灃提供了一個可資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報全文刊登出來,先造造輿論,再聽聽各方反應。參折見報後,立即在京師及全國的官場士林中引起巨大反響,袁世凱本人看到這份參折後更是驚恐不已。

  他是一個極為老練的政客。從保定調到京師,未被慈禧托孤,禦史參劾,這三件事加在一起,無疑構成了黑雲壓城的險惡局勢。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死裡求生。

  袁世凱的心腹參謀、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歲嫡長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難之交、現任東三省總督的徐世昌。恰好這時徐世昌由東北回到北京參加弔喪活動。於是,在北洋公所袁府裡,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討對策。

  最後,他們商定動用文武兩支力量,來向載灃施加壓力。武的方面,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所提拔的統制。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鐵心投在袁的門下。光緒三十二年官制改革時,袁建議設置練兵處,負責領導全國的新軍訓練。袁作為會辦大臣握有練兵處實權,練兵處的各級頭目均為他的心腹將領。段棋瑞被任命為軍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凱的著意栽培下,段祺瑞成為北洋新軍中僅次於袁的第二號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給段祺瑞,要他聯絡北洋新軍的弟兄們幫袁家渡過這一難關。段祺瑞爽快地答應了。

  文的方面則由徐世昌去遊說張之洞,然後請張之洞出面說服載灃。恰好這時,載灃七弟載濤籌建御林軍,六弟載洵與妻兄長麟為爭奪海軍大臣一職而鬧得不可開交。這是滿洲少壯派急於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門的信號,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漢大員們普遍不滿。抓住這個機會,徐世昌走進了張府。

  王景純的摺子,張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個剛加封為太子太保的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一個曾做過多年直督、訓練過六鎮北祥的練兵處會辦大臣,禦史王景純敢於這樣無情地揭露和斥駡,張之洞當然知道,這決不是王景純的大膽和無私,而是他有強大的靠山。這靠山顯然是鹿傳霖一年前就說過的滿洲少壯親貴派。過去太后尚在,載灃未當國,他們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們是毫無顧忌了。袁世凱固然有不少可指責之處,但現在他們這樣做,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說是殺雞給猴子看,借袁來向包括鹿傳霖和他本人在內的漢元老大臣開刀。當年大清開國的時候,順治爺、康熙爺為融合滿漢花費幾十年心血,才有後來的五族攜手共創大業的局面出現,以至於洪楊造反,公開打起恢復漢人江山的旗號都不能起作用。現在孫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這是洪楊故伎重演。載灃等人不承襲先朝籠絡漢人的國策,反而針鋒相對來個驅逐漢人,漢人是滿人的多少倍?漢人蘊藏的力量有多大?他們怎麼不想一想,掂一掂。唉,這些愛新覺羅的子孫們,怎麼如此不賢不肖,如此懵懂愚昧?

  正當張之洞為載灃掌國的第一個舉措便失當而惋惜的時候,徐世昌銜命來訪。在仁權及近日任職學部的辜鴻銘、陳衍的陪同下,張之洞接待了這位有過十五年黑翰林經歷、最近這幾年卻平步青雲的徐世昌。

  徐世昌長得豐神偉儀,又善於說話,是一個受張之洞喜歡的客人。他將他所知道的滿洲少壯親貴們幕前幕後的情況,諸如載灃將出任陸海軍大元帥,其兩弟分任御林軍統領和海軍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銷軍機處,鐵良、良弼要將包括湖北新軍在內的全國新軍重新改編及擴大陸軍部軍權等等,——向張之洞娓娓道來。為了刺激張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則傳聞:漢陽槍炮廠近日已引起高層的關注,鐵良等人提出此廠不宜再由湖督掌管,應歸陸軍部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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