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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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士驤說:「拿什麼謝我?」 袁世凱反問:「你要什麼?」 「直隸總督!」 「行。」袁世凱立即答應。「不過有一個小條件,你每年至少得給我五十萬兩銀子,我好應付京城裡那班餓鬼。」 楊士驤點點頭:「這好說。」 朝廷的要職,國庫裡的銀子,就像做小買賣似的,如此三言兩語就給敲定了。 抵達京師,安頓好的第二天,張之洞便進宮遞牌子,請求召見。第三天上午,慈禧召見張之洞於養心殿東暖閣。中秋節臨近了,太后賞張之洞節禮:福、壽字各一幀,各色月餅兩大盒,金銀課子各五十個,西湖藕粉四斤,廣西沙田柚二十個。當內務府將這些禦賞抬到先哲寺張寓時,大家都歡忭喜悅,但真正的被賞者卻高興不起來。原來,太后只和他談了不到半個鐘點的話,全沒有四年前見面的那種君臣相對而泣的親熱感。最令他意外的是,太后叫他依舊管理學部事宜,繼續四年前的未了之事。至於張之洞最關心的立憲大事,太后隻字未提。張之洞走出養心殿后心裡納悶著:將我張某人從武昌調來,難道就是學部的事無人管嗎?以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來做學部大員,這辦學堂的事情,難道在太后的眼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嗎? 令張之洞憂忡的還有兩宮的健康狀況。七十三歲的太后儘管濃妝濃抹,仍不能遮掉她顏面上的蒼老。太后斜靠在龍椅上,聲音輕微而乾澀,全然沒有了過去的甜美柔潤,令人聽了很不舒服。 顯然,半個鐘點的談話,對她已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了。看來召見時間的短促,很可能不是對自己的冷漠,而是體力不支。想到這點後,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對太后一生充滿著感恩戴德之心,儘管有庚子年的重大失誤,但太后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值得尊敬的。現在,這位執掌大清江山近五十年之久的皇太后,真正到了油盡燈於的時候,他怎能不憂慮!倘若皇上是個聖明之主,太后即便撒手而去,國家也可在平靜中度過那段悲痛的時候,但偏偏是皇上既不聖明,又沉屙在身! 召見時,皇上並未在座。張之洞在請皇上聖安的時候,慈禧只冷冷地答了一句:「皇帝在瀛台養病,已有半年多不見臣工了。」母子之間的深重隔閡已讓張之洞心驚,而外間關於皇上病勢沉重的傳聞,也在這句沒有任何感情在內的話中得到證實。 太后衰老,皇上病重,大清朝的又一次重大變故迫在眉睫,此時的大學士軍機大臣,將要面臨著怎樣的艱難乃至危險!正在沉思時,只見大根進來稟報:「鹿中堂來訪!」 自從前年夫人去世,大病一場後,鹿傳霖是明顯地衰老了。他渾身虛胖,四肢乏力,在自家後院散散步都感到疲倦,人秋以來,因為氣候乾爽適中,才略覺好受一些。 .邡舅同拜大學士共處軍機,這是少有的殊榮,鹿傳霖自應來看望看望,同時也要和內弟好好聊一聊。 張之洞也乜不得早日和姐夫見一見面。聽說姐夫主動來訪.忙親自出大門迎接。 聊過一番家事後,兩個軍機大臣都更有興趣談軍國大事。鹿傳霖向內弟介紹了軍機處的近況。軍機處現有五人:慶王奕劻,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世續,他本人再加上新進的張之洞和袁世凱。揣摸太后的意思,醇王載灃也即將進軍機處。 「載灃進軍機處?」張之洞摸著枯白而稀疏的長須,邊思忖邊說,「是不是醇王府又會出一代天子?」 皇上雖只有三十八歲,但這一兩年病情很重,知內情的人都曉得皇上的病好不起來,龍馭上賓只是早晚的事了。皇上沒有兒子,天命將歸於何人,這是京師高級官員們最為關注的大事。如果看准了,早下功夫,將是一本萬利的絕大生意。一年前,奕劻的兒子載振曾被人看好。論血脈,載振是遠了點,但奕劻現在是太后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在握者,太后對他聖眷最隆,而且載振聰明伶俐,模樣周正,甚得太后的歡心,年紀輕輕就做了新成立的農工商部尚書,顯然是在著意培植他。但不久,楊翠喜一案被披露,載振的皇儲一說也便隨之而破了。原來,朝廷準備新設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派徐世昌與載振去東北實地考查。袁世凱的小站親信候補道段芝貴,在老主子的支持下想謀取黑龍江巡撫一職,趁著徐世昌、載振過天津的時候,用一萬二千兩銀子買下津門名伶楊翠喜,送給好色的公子哥兒載振。果然,這一美人計十分管用。段芝貴很快被任命為黑龍江巡撫。此事被禦史告發,雖後來經奕劻、袁世凱周旋,沒釀成大禍,但到底引起慈禧的反感,載振被迫辭去尚書一職,段芝貴的黑龍江巡撫也泡湯了。載振做不成皇儲了,皇儲又可能是誰呢?大家將各王府排來排去,一時都難以拿准。 鹿傳霖點點頭說:「你的猜想有道理,我和世續也是這樣認為的,很可能由載灃來繼承他二哥的位置。」 張之洞說:「我看載灃的可能性不大。皇上剛繼位的時候,太后就許下承祧穆宗的諾言,若載灃繼位,太后還能看到她親生兒子的承祧人嗎?我想,這天命多半要落在載灃兒子的頭上。」 這話提醒了鹿傳霖。他拍了一下腦門,臉上欣欣然地說:「還是你看得透徹。載灃的兒子溥儀兩歲多了,載灃雖是老醇王的側福晉劉佳氏所生,但他的福晉瓜爾佳氏則是太后指定的。 瓜爾佳氏是榮祿的女兒,榮祿很受太后的器重。那年病逝時,太后不僅親去弔唁,還動了真情,哭了。」 張之洞說:「你這一說,事情就越發明朗了。今後我們對這位小醇王,就更不能等閒視之。你與他打過交道嗎?」 「見過幾次面。」 「人怎麼樣?」 鹿傳霖說:「長得還算清秀,對老臣們也還有禮貌。只是器宇不宏闊,見識平庸,頂多只能算個中下之材。」 「唉!」張之洞歎了一口氣。「多年前,有一位朝廷大員就對我說過,遍視近支王府,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物來。王室乏人。此乃國家之大不幸。」 鹿傳霖說:「還有一件事,我也很憂鬱。太后這幾個月時常鬧病,七十好幾的人了,時常鬧病,可不是好徵兆。萬一她走在皇上前頭,這事豈不更麻煩了!」 「是呀!」張之洞輕輕地附和著。心裡想:萬一這種事情出現了,誰來應付這個亂局呢?做湖廣總督時可以不想這種事,可如今身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到時是想推都推不掉的呀!國家大事,千頭萬緒,這立儲立君,可是頭等大事呀。未雨綢繆。作為相國,第一要綢繆這樁事才對! 「香濤,你知道,袁慰庭為何被調進京城嗎?」鹿傳霖換了一個話題。 在張之洞看來,袁世凱調進京,應看作是太后對他的重用。盡皆總督與尚書品銜相當,但外務部的前身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主持者從早期的奕沂、文祥,到近期的李鴻章、奕劻,其地位都遠在一般總督之上。袁從直督到外務部尚書,地位應是上升的,何況又兼軍機大臣,不應該是某些人所說的明升暗降。張之洞說了這番看法,但鹿傳霖搖了搖頭。 「這是滿洲親貴在打擊他。香濤,你或許不知道,眼下京師一個新的朋黨正在形成,這就是滿洲親貴黨,它的盟主是肅王善耆,骨幹有良弼、載洵、載濤、鐵良等人。」 十多年前陪俄皇太子訪問武昌的善耆,過去因受慈禧的壓抑,一直不問政事。他的最大愛好是唱皮黃。常召伶人來王府演戲取樂,他自己有時也粉墨登場。近兩年善耆受西風影響,也愛議論立憲改制等國事,很想通過變革來改變自己無實權的冷王爺身分。載洵、載濤是載灃的同母弟,因過繼的原因都早早地封了貝勒。這兩個貝勒雖年輕無本事,卻有很強的權力欲望。鐵良、良弼都出身于貴族,從日本士官學校留學回國,鐵良已長新成立的陸軍部,良弼是鐵良的助手。善耆既是王爺,又年長,便自然成了這個新黨的頭領。 「革命党頭目孫文等人在日本組建同盟會,提出驅逐韃虜的口號,將滿漢之間的嫌隙重新挑起。善耆這一班滿洲親貴們血氣特盛,想要來個針鋒相對,全部排斥漢人。香濤,你還不知道,近來京師滿漢對立到了何種地步,有的衙門,甚至滿漢之間互不交言。」 張之洞一驚:「滿漢不交言,公事如何辦?」 「如何辦,只有拖下不辦唄!」鹿傳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鐵良雖然長了陸軍部,袁世凱訓練的北洋六鎮也有四鎮劃歸了陸軍部管,但北洋軍隊是袁世凱訓練出來的,部屬們都聽袁世凱的話,不買鐵良的賬。鐵良等人於是將袁世凱視為大清朝最大的隱患,要徹底削掉他的實權,故而將他從保定調到京師。」 「噢——」張之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似乎已看到前面道路上的亮光在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後來,張之洞不斷地從兒子仁權以及其他舊友那裡聽到類似的話,大家為張之洞勾畫了這樣一個時局。 一是朝廷對改制一事舉棋不定。各省都有立憲的呼聲,海外更有立志推翻朝廷的革命黨。於是有一些大員認為,與其被革命掉,不如立憲,尚可依舊維持皇室至高無上的地位。以載澤為首的五大臣考察東西方各國憲政回國後,也倡導立憲變制。載澤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話慈禧還能聽得進去。慈禧知民心在立憲,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這個新事物,遂來個預備立憲,待九年後再行憲政。她的內心深處的想法是,九年後她已死了,到那時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於是大家都敷衍著,預備立憲就變成了假立憲、不立憲。社會上反對之聲很強烈,朝廷處在眾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過。 二是滿漢對立嚴重。一批滿洲少壯派力主排斥漢族大員,將國家大權全奪過來,掌握在自己手裡。朝廷各部各衙門的漢員人心惶惶,無意做事。 三是去年的官制改革,將過去的舊秩序打亂了。由於內外形勢不安寧,新的秩序建不起來,官場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 四是太后高齡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後還不知誰來當,大家都在觀望之中。公事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甚至只做和尚不撞鐘。朝廷上下,雖官員林立,實際上是一盤散沙,稍有個風吹草動,便有可能頃刻崩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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