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張之洞注意聽著,不置可否。

  「卑職聽說織布局這些年問題嚴重。從總辦馬漢成到各處各科主辦,幾乎無人不貪,且經營不善,虧空很大。織布局的問題,若徹底追查從嚴細究,這個洋務局廠就會從基腳到頂端,轟然一聲全部垮掉。這是二不當。」

  張之洞神色嚴峻起來,瘦長的馬臉拉得更長了。他顯然不想聽這些話,但陳衍不顧他的反應,按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織布局一個廠垮掉還是小事,可怕的是它會對整個湖北的洋務事業帶來很壞的影響。上自朝廷,下至府縣,旁及各省,這些年來對湖北的洋務事業雖讚揚甚多,但攻訐也不少。據卑職所知,攻訐之處多在糜費銀錢、虧空過大、經營不善、用人不當等方面。織布局的問題就恰好出在這幾個方面。如果我們將織布局的事徹底查清;再向全社會公開,恰好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鐵證如山的例子。他們將會用這個例子大做文章,肆無忌憚地攻擊湖北洋務事業,攻擊香帥。到那時,織布局就是一個缺口,最後的結果只能使湖北的整個洋務全盤垮掉,香帥十四五年的滿腔心血化為烏有。」

  張之洞的臉色越來越黑了,猶如大雨將至時的滿天烏雲。他恨不得拂袖而起,或者大聲斥退這個不知高低的狂妄幕僚。但他究竟還是將憤恨壓了下去,硬著頭皮聽完這番令人難以接受的福建官話:「香帥,卑職方才所說的決不是勸香帥做文過飾非、護短遮醜的俗吏,而是切切實實為了湖北為了中國的洋務事業著想。洋務在中國是一項新的事業,大家都生疏,做起來必然會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而洋務又是一定要做的,中國若不引進洋務,便決沒有強大的可能。因為此,香帥這十多年來所做的事,便應當受到社會的稱讚,同時也應當受到社會的保護。有人不顧國家大局,只圖發洩個人私憤,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恨不得借一個差錯來否定全盤。對於這種人,我們不能讓他遂其心願。從保護中國剛開始的洋務大局出發,我向您提出一個方案。」

  陳衍的這番話,使張之洞大有撥啟茅塞之感。從他心裡來說,也是不想把織布局的事弄得太大,這於自己的體面總是不光彩的,但彌縫遮掩又一向為其所恥,怎麼辦呢?如何來尋找一個支撐點,在這個支撐點上將心理和現實兩方面都擺平呢?好了,現在陳衛為他尋到了這個支撐點。

  張之洞的臉上開始有了光亮:「石遺,你把你的方案說出來!」

  「我的方案說起來其實很簡單,折中於彌逢與回避之間。不彌逢,由湖廣總督衙門出面,成立一個審查團,對織布局的所有問題,尤其是總辦和處科主管人員的操守,以及織布局建立十年來的收支兩大方面進行審查。不回避,審查的結果不向社會公開,由香帥一人最後定奪,立足在保護,但對惡劣者要嚴加處置。無論如何織布局要存在,無論如何要造成這樣一個結論:織布局創建十年來,功大過小,利多弊少!」

  「好,就這樣辦!」張之洞站起來,拍著陳衍的肩膀說:「石遺,你是湖廣衙門的一名能幕。」

  又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張之洞親自指揮的審查團終於將織布局的事定了案:馬漢成、壽安、李滿庫等人都分別犯有程度不等的貪污情事,除全部賠款彌補虧空外,馬漢成開缺永不敘用,壽安除名,李滿庫遣回山西原籍。織布局創建十年來,生產布匹售銷全國十八省,並遠銷南洋,贏利三萬五千四百兩銀子,成就巨大,由湖廣總督衙門重新委派總辦及材料、售銷主辦,繼續經營,以期年年進步。

  這個定案以張之洞的名義正式上奏太后、皇上。

  端方擔心張之洞回鄂後會全面為織布局翻案,然後再尋他個差池,將他攆出湖北,甚或參掉他的巡撫之職。現在見張之洞如此辦理,既顧及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織布局,而且也並沒有袒護家人,屆服權貴,禁不住由衷欽佩這位老官僚的老練圓融。但畢竟跟張之洞背地裡幹了一場,端方總有幾分心虛,便竭力通過慶王的門子以求離開武昌。恰好不久朝廷重拾新政時期牙慧,撤銷與總督同城的廣東、湖北、雲南等省的巡撫,趁此機會,端方請求調出湖北。朝廷遂將他改調蘇州,署理江蘇巡撫。張之洞從此集湖廣總督與湖北巡撫于一身,掌軍事與民事於一手,權力更大了。

  梁鼎芬依傍端方的想法是徹底破滅了,他比往日更加殷勤更加屈己地侍候著張之洞。織布局的案子使得張之洞對武昌各級衙門很是反感,他一兼上鄂撫後便參掉武昌道和貴的職務,將這個肥缺送給了梁鼎芬。端方沒有給他兌現的好處,倒讓張之洞給真正兌現了。梁鼎芬又羞又愧,此後更死心塌地跟著張之洞幹。過了兩年,張之洞又擢升他為湖北按察使,終於讓他實現了做一省大員的夢想。梁鼎芬終生將為端方謀湖督走門子一事諱莫如深,直到張、端都死去後,自己也到垂暮之午時,才向好友透露一星半點。這自然都是後話了。

  兼任湖北民政最高長官的湖廣總督,在廣闊的荊楚大地做起事來更加無遮無礙得心應手,過去尚有些許疏隔的湖北兩司及道府州縣,從此盡皆在他的直接管轄之下,再不敢有絲毫的違抗和不恭了。張之洞充分利用這份難得的大權,擴大洋務局面,加快蘆漢鐵路的施工速度,大規模地興辦各種新式學堂,尤其注重創辦各級師範學堂,以求早日培養大批教師推廣新式教育。又拿出巨額公款來派遣出國留學生,其中尤以赴東洋日本的為多。湖北派遣的公費留日生最多時,曾占全國各省在日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一。張之洞在自撰的《學堂歌》裡曾這樣得意地說:「湖北省,二百堂,武漢學生三千強。湖北省,采眾長,四百餘人東西洋。」在陳念扔、辜鴻銘的開導下,張之洞還有意仿照西方城市的格局來重塑武漢三鎮的面貌。他在漢口修建了被後人稱為「張公堤」的後湖長堤,又在三鎮市區修築了十餘條頗為規範的近代馬路,大大地改觀了古城市容。

  他又建起湖北電話公司,在漢口、武昌設立分局,裝有磁石式電話機三十部,開啟中國地方市內電話的先河。又加速完成滬漢、京漢、粵漢、川漢、湘漢五條電報幹線的建設,使武漢三鎮很快成為全國電報網絡的中心。於是各大商號雲集武漢,他們將分號設于上海、廣州等地,負責進出口業務,自己坐鎮武漢的總號,只需通過電訊來指揮各地分號即可。

  張之洞又在武漢最先建起水電公司,通過水廠流出自來水,通過火力來發電。

  工廠、馬路、電訊、水電,一座粗具現代化格局的新城市,在張之洞治鄂的後期,終於崛起在古老的神州大地,為日後中南地區的經濟發展奠定厚實的基礎。

  就在張之洞忘記老之將至而全力經營湖廣新事業的時候,扼控全國命運,也同樣扼控他本人命運的朝廷樞垣,又泛起了微妙的漣漪。作為政治平衡杆上的一枚重要砝碼,張之洞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突然被內召京師,授予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崇職,步人晚年歲月中的最後一段時期。他迎來榮耀的頂峰,同時也走到事業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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