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哼!」張之洞黑著臉,對著端方一甩手。「辛苦什麼,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屁事都沒有!」

  端方討了老大一個沒趣,尷尬片刻後,又笑著臉湊了過去:「香帥這段日子身體還好嗎?」

  「好什麼?」張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後院燒火,我還好得起來嗎?」

  端方完全明白了,張之洞是沖著織布局的事回來的,而且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恨意。他心虛起來,搭拉著腦袋,不敢再開口。

  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著向張之洞拱手道乏,張之洞也跟他們拱手答話,臉色和悅。

  這一切,心懷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裡。他要試一試張之洞對他的態度,從中可以探知張之洞抓沒抓到他的把柄。

  「香帥!」梁鼎芬分開眾人走上前去,笑容燦爛地說,「聽說您這幾個月在京師做了許多好詩,能不能賞給我看看!」

  「好哇!」張之洞笑著說,「你梁節庵是詩壇高手,我還正要請你幫忙潤潤色哩!」

  臉色神態、說話的口氣跟往日一個樣,梁鼎芬胸口上壓的那塊巨石落了下來: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這就好辦了!

  借「幫忙潤色」這句話,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來到督府後院。他要搶在端方之前,先來報告織布局的事。

  「香帥,織布局裡銀錢對不上數的事,想必您已經知道了。有人上書給端中丞。端中丞問卑職這事怎麼辦。卑職說,織布局的事香帥最清楚,此事應當等香帥回來後再由他來查辦為好。

  但沒有幾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調查這件事,卑職想攔阻也來不及了。」

  梁鼎芬一臉誠懇地說著,似乎為自己沒能攔阻端方而懷著沉重的疚歉。

  張之洞不以為然地說:「端方是鄂撫兼署理湖督,他要辦什麼事,你怎麼可以攔阻得了?織布局的事與你無關。」

  梁鼎芬徹底明白張之洞不知道他在辦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釋重負:「香帥海量,但卑職身為督署總文案,總是有責任的。」

  張之洞平和地說:「端方要查織布局的事,作為署理總督,他有這個權利。織布局出了事,也是應當去審查,這也沒有做錯。我不滿他的是,他應該把這事告訴我,不應把我蒙在鼓裡。我想我這幾個月閑在京師,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借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

  梁鼎芬聽了這話,嚇得背上沁出一絲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顯得更衰老的張之洞,只見那兩隻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著自己,仿佛對織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觀火。

  「香帥,您真英明。這幾個月來,卑職已有所察覺,端中丞是想擠走您而真除湖廣總督。」

  「哼!誰走誰留,等著瞧吧!」

  次日,在冷冰冰的氣氛裡,端方將湖廣總督關防璧還給張之洞。又硬著頭皮,在張之洞峻厲可怖韻眼神下,將織布局貪污案的調查情況作了盡可能短的稟報,留下有關此案的一大堆簿冊文書後,急急忙忙地離開簽押房。

  走出總督衙門的大門,端方回望一眼這座自己住了將近一年的最高衙門。這衙門仿佛一個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張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識到,不僅這座衙門從此不再屬￿他了,就連不遠處的湖北巡撫衙門,也很可能呆不久了。

  花費整整兩天的時間,張之洞將織布局的這一大堆檔案認真地看了一遍,心緒沉重複雜,五味雜陳。他既痛恨李滿庫濫用職權,貪污中飽,坑害了織布局,又慚愧自己這幾年來居然對織布局的嚴重虧空懵然不知,還時常四處吹噓創辦紗、布、絲、麻四局的功績。他對端方的恨意,隨著一頁頁檔案的翻過,已在一分一分地減弱。

  張之洞把織布局和李滿庫的事告訴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紡紗局去把李滿庫叫來。

  李佩玉直到這時才知她的兄弟是個貪污犯,心裡極為難受。

  自從環兒過門以後,佩玉便明顯地看出,張之洞對她冷落得多了。環兒年輕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藝也不再受到張之洞的特別賞識,環兒的歌舞填滿了張之洞少有的閒暇時日。佩玉在心裡深深地歎息著。她知道自己出身貧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無非比環兒先過門幾年而已,並無壓倒環兒的地位。來到張家不久,她才明白,張之洞不立她為續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閨秀。而她,一個三家村塾師的女兒,一個喪夫夭子的寡婦,怎麼可能與她們相比!男人愛少艾,自古皆然,何況張之洞身為制台,位高權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齡美女也是愛他的,自己能有什麼話好說!度過幾個月的鬱悶憂愁後,佩玉還是想開了。

  好在張之洞對她雖有些冷落,卻依然以禮相待,家政仍主要歸她管,環兒插手之處不多。何況她生了兩個兒子,在張府裡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環兒所能撼動的。她要處置後院眾多的庶務,還要照顧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夠忙碌了。在外人的眼裡,她依舊是內宅的當家人,並沒有被冷落的痕跡。她連琴也沒有多少時間可彈了,只在準兒有時過來看父親和她的時候,師徒二人才忙中偷閒,調弦揮指彈兩曲,自個兒樂一樂。

  將堂弟安置在織布局,讓父母晚年有個嗣子在身邊盡孝,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剛來幾年,李滿庫還常來督署走動走動。這四五年裡,因為二老相繼過世,李滿庫來看姐姐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發達了,升了官買了大宅,前幾年還置了一房妾。都說在洋務局廠做事的人大有洋財可發,何況堂弟又在織布局做材料處主辦,自然發的洋財比別人多。堂弟現在冬裘夏綢,妻妾穿金戴銀,也是分內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過問。今日才知道堂弟原來不安本分,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為羞慚。堂弟這樣不爭氣,辜負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覺得很對不起丈夫。

  其實,剛從山西老家來到武昌的李滿庫,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三晉漢子。他對張之洞感恩戴德,對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後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讓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婦倆一起住。他自己在織布局裡做事也踏實。這一切,都是一個實實在在過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現。張之洞對此頗為滿意放心,也便不大過問他的情況。

  李滿庫人聰明,也識得些字,又跑過碼頭做過生意,兩年後便得到提拔,做了一個小工頭。再過兩年,馬漢成來到織布局做總辦。馬漢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錢捐了個候補知縣,分發湖北。幹了幾年,他看官場出息不大,而洋務局廠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輾轉,終於坐上了織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馬漢成是從官場中走出來的人,來到織布局不久,便發現李滿庫奇貨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處,先讓他做個副職,查看查看。李滿庫見馬總辦將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裡感激莫名,遂對馬漢成百般恭順,鞍前馬後拼死效力。

  馬漢成凡與各級衙門各方商人洽談重要生意時,總是將李滿庫帶在身邊,特意向客人鄭重介紹這是張制台的小舅子,張制台如何如何喜歡他、器重他等等。這種時候,織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談得融洽順利:衙門會行方便,商人會讓折扣。生意談好後,他們還會得到額外的好處。至於平日,李滿庫的家裡常常會有陌生人來拜訪,大包小包進門,點頭哈腰出去。這些人絕大多數是來求李老爺買他們的材料,也有的是來求他在張制檯面前說幾句話,再憑這幾句話去達到他們各自的目的。這時的李滿庫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價值,他要充分地利用這種價值來為自己謀取實實在在的利益。在織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屆而立的李滿庫已經完全成熟了。

  他一面自覺地張揚自我,一面更緊跟馬漢成,很快便被提升為材料處的主辦,執掌支配整個織布局各種生產材料的大權。

  他自己從局裡提拔幾個貼心兄弟進材料處,又從晉北老家調來兩個遠房親戚,安置在身邊。織布局的材料處,成了李滿庫一手控制的獨立王國。掌了大權的李主辦錢財滾滾而來。先是買豪宅,接下來買小妾,後又瞞著妻妾置外室尋花問柳,完全過的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不僅與過去的山西農夫的景況判若霄壤,就是比起他的湖北洋務創始人的姐夫來,也不知要瀟灑舒服多少倍!

  馬漢成不但重用李滿庫,以便利用張之洞這塊金字招牌為自己服務,同時又巴結荊州將軍壽貴,希圖依靠這個正白旗的滿洲大員來打通各方關節。壽貴有個堂侄名叫壽安。壽安讀書不成,習武不就,卻看中洋務局廠。壽貴通過馬漢成將他安排進了織布局。沒有多久,壽安便做了售銷處的主辦。織布局有一進一出兩個肥缺,進的是材料處,出的便是售銷處。生產出來的布匹都要由售銷處賣出去,其中的油水比起材料處來還要大。這壽安原本就是一個紈袴子弟,自己腰包裡有了大錢,便更是不安本分了。

  李滿庫與壽安多年來相安無事,半年前卻為漢口惜花院裡的一個妓女鬧翻了臉。惜花院裡有一個名叫杏花的妓女,人長得漂亮又伶俐,一出道便受到嫖客們的格外喜愛。李滿庫和壽安也同時喜愛上了杏花。因為爭風吃醋,兩人開始鬧起矛盾來。後來,為防止李滿庫染指,壽安將杏花包月。在他包的這個月裡,別的客人杏花都不能接待,李滿庫也自然不能再進杏花的房,心裡又恨又癢。一月滿後,李滿庫遂以高於壽安一倍的價,與惜花院的鴇母談妥,將杏花包年。也就是說,一年內杏花再也不能接待包括壽安在內的其他客人。這下惹惱了荊州將軍的侄公子。他本早已得知李滿庫的一些貪污影子,遂公報私仇,趁著張之洞不在武昌的時候向署督端方告了一狀,恰好為急於尋找缺口的端方所利用,遂全力以赴地查起這個案子來。

  李滿庫在張之洞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交代了這一切後,跪在地上說:「請求大人千萬放我過這一關,我今後一定洗心革面改邪歸正。我其實沒有貪污十多萬兩銀子,這是端方一夥有意陷害。我老實向大人坦白,我是貪污了織布局裡的銀子,但決不會超過三萬,我願意全部賠清。我的銀子都是別人自願送給我的,不是我有心貪污得的。壽安只會比我貪污得更多,端方不查他,這說明端方打我不是目的,他打擊的是您!」

  張之洞氣呼呼地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混帳東西,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你!你滾吧,我不想見到你了。」

  一連幾天,為李滿庫說情的人絡繹不絕地來到張之洞的面前:先是佩玉懇求網開一面,繼而大根也勸四叔不要大動干戈,最後連環兒也吹起枕頭風來,說家醜不可外揚,保護滿庫過關,其實也是保全張府的體面。到了第三天,梁鼎芬悄悄地來見,轉告端方的話:現已得知滿庫是受壽安的誣陷,好在織布局的案子並未結案,也沒有上奏朝廷,一切都可以從頭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方面面都好過得去;至於上次所交的那包檔案,一把火燒掉算了,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梁鼎芬特別強調,這是他找端方推心置腹商談了很久後,端方才接受的方案。這既為李滿庫好,也為織布局好,更是為香帥和整個湖北的洋務事業好。

  端方、梁鼎芬的這個新方案讓張之洞動了心。這是官場上慣常用的彌縫補漏手法:官官相護,互為遮掩,今日為別人保了臉面,來日也替自己預留一條後路。數千年來中國官場綱紀的紊亂敗壞,其源半出於此。

  當年的清流中堅悟到了這一層,立刻斷然否決這個方案。他心裡恨恨地想:假若自己不回武昌,端方的這個方案便絕對不會出來。為什麼查了近半年的案子,都不曉得是壽安的誣陷,這短短的幾天,便一下子查明了真相,豈非咄咄怪事?這中間的用心豈不昭然若揭!前幾天剛剛萌發的對端方的體諒之情,被這個方案掃蕩得差不多了。

  如此看來,應當把織布局的這個貪污案公事公辦,全權委託給武昌知府衙門,公開審理,秉公辦事。馬漢成貪污了多少銀子,李滿庫、壽安等人貪污了多少銀子,全部公開,然後再根據大清律來處置,或賠款,或坐班房,或流放充軍,全都交給湖北各衙門去辦,再上報朝廷,自己一點都不插手,徹底回避。然則,這樣做又是不是最為妥當的呢?張之洞一時拿不定主意,叫陳衍過來商量。

  陳衍將尖下巴上的幾根疏稀短須摸了好半天工夫,才緩緩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以卑職之見,彌縫過巧,易授人以柄,何況此事雖未奏報太后皇上,但已傳到京師上層,慶王和鹿中堂等人都已知道,一旦得知織布局什麼事都沒有,難免心中作疑,腹裡有香帥護短之譏,卑職以為不妥。」

  張之洞點點頭:「你的看法與我相吻合。」

  得到鼓勵後,陳衍的興致更高了:「以卑職之見,回避更不妥,倘若將此事全權委託給武昌知府辦理,結案後向社會全盤公開,如此辦,卑職看來,有三不當。」

  「有哪三不當,你詳細說說。」

  張之洞對這位人幕甚晚的詩人兼理財家一向刮目相看,很重視他的意見。

  「武昌程知府,並不是一個精明的人,人品官品也不足稱道。他或是被表像所迷惑,不能究根尋底,弄清案子原委;或是接受別人的賄賂而有意將水膛渾。這兩者都有可能最終辜負香帥的期望。這是一不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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